作者:初云之初
说完,她手拢在唇边,稍微抬高一点声音,冲着河边喊:“你还在吗,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没有任何回音。
九九抿着嘴,顿了顿,又说:“我叫九九,就住在那边的巷子里最深处那一家,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我!”
仍旧是没有回音。
卢梦卿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走吧。”
九九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宁寂的夜色,忽的反应过来:“这是第二次了。”
卢梦卿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第二次了?”
九九稍觉骇然地看着他,说:“这是我第二次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个小姑娘在哭了……”
“第一次是在万家,我问木棉,木棉说芳草在远香堂附近的水井里被淹死了——我以为是芳草的鬼魂在哭!”
“这,这不对呀……”
九九结结巴巴地说:“要真是芳草的话,她怎么会跟着到这里来呢?可要不是芳草,那会是谁?”
她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蹙着眉头想了想,狐疑着猜测:“咱们住的是个凶宅,还死过一家人,难道说死的人里边也有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
卢梦卿讶然地问她:“你怎么知道她比你还小?”
九九不假思索地说:“她是声音很稚嫩呀,介乎小女孩和小姑娘之间,一听就很小!”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九九忽然间意识到,在万家的那个晚上,她听见的哭声,大概率不属于芳草。
木棉在谈起芳草的时候,是一种平视的语气,她们俩应该年纪相仿才对,但是九九听见的那道哭声太细微、太稚嫩了。
那到底是谁?
九九陷入到了迷雾之中。
卢梦卿等了一会儿,看她一直没有说话,心下担忧,试探着问起先前的事情来:“怎么哭了?”
九九回过神来,听他这么一说,再回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梦,忽然间又想哭了:“我很想我阿娘。”
“我真坏,她走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梦见她……”
她跟卢梦卿说:“我要去见见她,我一定得去见见她!天亮了就去!”
“我要让她放心,九九现在变得很厉害、很聪明了!”
“我也要告诉她,在九九心里,她是个很好很好的阿娘!”
说到这里,九九再忍不住了,叫了一声“阿娘”,蹲在地上,难以自遏地哭了。
……
好大的雾。
天才刚蒙蒙亮,可万府的门房却已经换完班了。
新到任的这一班岗穿着簇新的衣袍,头发束得齐整。
这是纪氏夫人一贯的规矩,在府上当差的,别管是管事还是小厮,管事的嬷嬷还是底下的丫头,必得头脸干净,别丢了相府的脸。
正门那两扇沉重的门板被打开,紧接着是轻快的马蹄声。
侍从替自家相公牵了马来,另有几个骑马在前,挑了灯笼照路。
这时候,冷不防不知道打哪儿插过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那声音叫道:“万相公!”
侍从们隔着雾气,抬眼去看,便见打南边来了一高一矮,两条身形。
待到那两条人走得近了,才辨认出是一男一女,一高一矮。
男的那个不认识。
女的也不认识。
再看这二人衣着不俗,又迟疑着要不要阻拦了。
反倒是万相公头一个辨认出了来人。
他眉头皱起一点,迟疑着,叫了声:“九九?”
九九走上前去,看着他,叫了声:“万相公,是我。”
她没有再叫“哥哥”了。
万相公心头微微一突,瞧着她身上的衣着和妆扮,有些疑惑:“你怎么出来的?”
再一转目去看与她同行的人,问:“那又是谁?”
九九也怔了一下:“你不知道?”
万相公笑一笑,问她:“我该知道什么?”
九九明白了。
九九忽然间“哈哈哈”笑了起来。
万相公也笑了:“看起来,你比之前聪明多了呢。”
“是啊,”九九应了一声,而后开门见山道:“相公,烦请找个府上的管事领路吧,说来惭愧,我打算去祭拜我阿娘,却不知道她的坟茔在哪里。以及……”
她神色短暂地黯然了一瞬,很快又明媚起来:“多谢相公长久以来对于我们母女二人的收留,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差不多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我会把我阿娘的棺椁迁走,重新选地方安葬的。”
万相公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九九。”
九九看着他,一歪头,说:“我很确定我不需要任何劝阻、指导和教训,相公。”
万相公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几瞬沉吟之后,终于道:“逝者已矣,何必再去惊扰她?”
九九“唔”了一声,说:“我觉得,天下之大,我是最有权力安葬她,同时也决定她后事的那个人。”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正如同庄太夫人是相公的母亲,相公是庄太夫人的儿子一样。”
她仰起脸来,神情当中带着一种可以被称为天真的意味:“您说呢?相公。”
万相公的眼波迅速而凌厉地明亮了一下。
他盯着九九看了好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天色,最后握住缰绳,说:“等我今日下值回来,再来与你商讨此事。”
“也行,”九九很好商量地应了,只是说:“不过,相公还是得找个人给我领路,我今天想去祭拜阿娘。”
万相公便叫了个人出来:“卫荣——你带她去走一趟。”
被他唤作卫荣的人年纪也不轻了,两鬓都已经开始发白,听相公吩咐,忙不迭应了声:“是,谨遵相公之令。”
万相公点点头,又问九九:“你可有钱吗?没有的话一并叫卫荣去账上给支一些。”
九九摇头:“那却不必了,我有钱的。”
说完,又笑一笑:“我要是相公,就不会去上朝了——现在就得逃,逃得越远越好。”
万相公状似疑惑:“这话怎么说?”
九九两手抄在袖子里,并不解释,只是看着他,说:“你心里明白。”
万相公便不再言语,最后朝九九和卢梦卿点一下头,催马上朝去了。
卢梦卿似笑非笑地瞧着那一行人身影消失在雾气里,转头同九九道:“万相公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能做相公呢。”
“是啊,”九九也说:“他很会趋利避害。”
几个门房听得面露愤色,含怒喝了一声:“大胆,你们是什么身份,怎么敢评说宰相?!”
还有人附和:“不错,你们怎么敢的?!”
九九跟卢梦卿说:“狗在叫。”
卢梦卿由衷地夸了句:“这都是忠心的好狗!”
门房们听得涨红了脸,还待言语,却被卫荣给拦住了。
他很客气地行个礼,问九九:“娘子是现下就走,还是……”
九九说:“现在就走。”
卫荣又问她:“是否要从府里边带一些酒水和祭奠之物?”
九九说:“我自己有钱,会去外边买的。”
卫荣应了一声,又叫人去套车。
这回九九倒是没跟他客气——主要她也不知道这地方距离温氏的坟茔有多远,无谓把时间消磨在路上。
卢梦卿也不客气,向卫荣借了匹马,翻身利落地上去,顺手提起了缰绳。
九九看得有点羡慕,跑过去,爱怜地摸了摸那匹马的鬓毛,小声跟卢梦卿说:“我也想骑马,只是我不会骑!”
卢梦卿听了,旋即翻身下来,仍旧提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她,让她把脚踩在马镫上:“你是会骑马的,骑得还很好呢——你上去就知道了。”
九九胆子也大,觉得这事儿靠谱,脚踩上去,腰腿用力,敏捷地翻了上去。
马背上的视角远比平常时候站在地上要高,她觉得很新奇,试探着催动缰绳,那匹骏马便达达向前,走动起来。
九九起初觉得陌生,略过了会儿,得心应手的感觉就出来了。
她心想:“看来我八成不是九九,而是乔翎。”
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来了。
她是乔翎,那九九呢?
九九去哪儿了?
……
纪氏夫人的新一天,从晴天霹雳开始。
先是外院的管事来回话,神色当中难掩不安:“先前相公出门去上朝,在门口遇见九九娘子了……”
九九?
纪氏夫人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就跟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似的,会循着她的耳孔往颅内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