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族 第58章

　　“等我读完这首诗，就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多么熟悉的声音，他听了整整十五年。

　　眼睛开始熟悉这里的昏暗，艾因看见坐在床边的少女。

　　她手里依然捧着薄薄的诗集，神态安详平静。

　　“为什么……”

　　路歇尔合上了书，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很高，汗水微黏。她喇叭形的袖口掠过艾因的喉结，冰冷的丝绸激起一点点鸡皮疙瘩。

　　躺在床上的男人有着精干的线条，紧致的皮肉，以及沉静睿智的眼神。他毫无疑问是军人，因为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和不屈的脊梁。但是他看起来又比那些只会听命作战的人肉机器要生动些，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以及罕见的困惑。

　　路歇尔一直以为艾因是全知全能的神。

　　可当她亲手将锁链缠绕在他手腕上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艾因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路歇尔安慰道：“抗过敏药物的后遗症而已，等烧退了就好。”

　　她的手从他的额头上滑下来，艾因下意识地闭眼，感觉到她在抚摸自己眼尾的细纹。

　　“您也不再年轻了啊。”路歇尔的声音依然带着点沙哑，但是比起十五年前的空洞，更多了一分强硬，“我还一直以为您像神一样不会老不会死不会受伤呢。”

　　二十多年前，在遥远偏僻的卫星上，年轻的艾因站在草垛上面对一群连字都不认识的农民说出了“王朝制将在十年内走向灭亡”这样的豪言壮语。他像颗新生的恒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一批年轻有为的人才。他们建立了在贵族眼中可笑无比的军事学院，以极快的速度研发出足以应对神殿神圣力量与贵族血脉力量的强大机甲，然后势如破竹地杀向王都。

　　“为什么……”艾因紧闭着眼睛，痛苦地问道，“我还活着……”

　　所有同伴都死了，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因为我还活着。”路歇尔的手离开了他的眼睛，“我不允许死神带走我想要亲自惩戒的人。”

　　他微微睁开眼，与坐在床沿的路歇尔对视。她眼里有种包容一切的广袤蔚蓝，与他深沉寂静的黑眼睛完全相反。

　　“你恨我。”

　　艾因微微叹息，喉结艰难地动了下，身体僵硬得像雕塑。

　　路歇尔以为艾因是不可战胜的神，而艾因则一直以为路歇尔是深爱他的少女。

　　王都被攻破，无数星系的平民揭竿而起，昔日高高在上的旧贵族只能仓皇逃窜。特古拉三世死后，谁也不敢接过王冠，他的亲弟弟利昂公爵在被暴民杀死前发出一纸电文，将仅剩的王室血脉——被寄养在西南总督府的路歇尔公主——交给革命军。

　　“西南总督府的人，是我下令杀死的。”路歇尔忽然说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情，而正是这件事情，让艾因出了身冷汗，“身为俘虏的耻辱，让我一个人背负就好了。”

　　第一印象真的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

　　他想不到在无数枪口下安静读诗的女孩儿，竟然会有着这样可怕的偏执。她一直把受降于艾因这件事，看得比死亡还更痛苦。

　　“请您也好好活着，看看我曾经历过的地狱。”

　　路歇尔的声音一下就贴近了，她忽然俯下身子，轻吻艾因的额头。

　　她的嘴唇十分柔软，在艾因偏冷的皮肤上点燃火焰，前所未有的炽热与暧昧弥漫在两人之间。艾因一瞬间就察觉出气氛的微妙转变，他想侧过头躲开路歇尔的触碰，但是身体动弹不能。

　　“路歇尔！”他语气严厉，就像他给路歇尔上的每一堂课一样，保持恰到好处的观察距离。

　　“是的，我在。”路歇尔的吻落在他的双眼上，鼻尖上，然后辗转于他紧抿的嘴唇。

　　干燥，虚弱，而且苍白。

　　和他皱起的眉头一起，形成凛然不可侵犯的防线。

　　路歇尔探出湿润的舌尖，一点点让他沾上自己的味道。

　　这样的事情，艾因在过去几年间从未想象过。

　　他甚至很少触碰路歇尔，因为那时候的她完全就是空洞易碎的装饰品。

　　“你看，你反抗不了。”路歇尔的声音有点模糊，艾因正在努力地让思维从嘴唇的触感上挣脱出来，“就像你教导我的一切，我只能接受这些……无法反抗的……强迫。”

　　她有蔚蓝色的，包容一切的眼睛。现在假象被打破了，那并不是包容一切的蔚蓝色，而且酝酿狂风巨浪的蔚蓝色。

　　梦到这里就醒了。

　　这是路歇尔离开他的第十三天。

第55章

　　外交部并不在中心城区, 而在靠近城市边缘的绿化区, 环境优美，空气清新，过路的车辆也明显提高了一个档次。

　　诺娅边开车边哼歌, 外面多明妮都觉得自己不是来暗杀, 而是来郊游的。

　　“爱丽尔妮洛。”诺娅突然讲起了这个名字。

　　“什么？”多明妮不懂。

　　“路歇尔的母妃, 也是我和夏洛的母亲。”诺娅说，“她曾为纳塔尔族思辨者阶级提供的母体基因, 后来在联姻中嫁入亚特兰蒂斯宫。特古拉三世并不喜欢她, 因为她在出嫁之前就有很多思辨者阶级的孩子了, 所以特古拉三世觉得她是不洁的。”

　　“文化差异吧。”多明妮皱眉道, “纳塔尔族女性作为母体基因制造下一代实在是太正常了。”

　　诺娅轻嘲着笑了一声，说道：“是啊，但特古拉三世不这么觉得，他因此而冷落爱丽尔妮洛，甚至纵容其他人对她的压迫。爱丽尔妮洛在宫中孤立无援，生活得非常艰难, 这一点在她生下路歇尔之后也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为什么？我记得路歇尔说过, 她在宫中非常受宠。就算特古拉三世不喜欢爱丽尔妮洛, 也该看在路歇尔的份上对她好一点吧？”

　　“你想多了, 亚特兰蒂斯王裔的任何偏爱都不是平白产生的。路歇尔诞生的那一天, 整个星空都变成了红色, 这在亚特兰蒂斯星官看来是真王诞生的标志。所以特古拉三世才对她尤其偏爱, 甚至可以说是予取予求。”

　　多明妮听路歇尔说起过这些, 只不过她说的时候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口气，所以多明妮也从未细想。

　　“可是特古拉三世依然不喜欢路歇尔的母妃。”诺娅脸上的笑容冷却，“他甚至会当着路歇尔的面欺辱爱丽尔妮洛，他希望路歇尔认识到这个女人的肮脏，试图让路歇尔成为和他一样蔑视所有外族的亚特兰蒂斯之王。”

　　多明妮回忆起路歇尔的种种言行：“路歇尔和她父亲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特古拉三世蔑视亚特兰蒂斯之外的所有种族，而路歇尔蔑视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多明妮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

　　车窗外闪过了湖区标志和禁止噪音标志，似乎已经接近了外交部的办公点。但是多明妮放眼望去，并没有看见任何建筑物。

　　“还有多远？”

　　诺娅指了指仪表盘边上的全息地形图：“你不知道吗？外交部不在地表，而在湖底，是个很出名的水下建筑物，要穿过这片森林然后过很长的隧道才能抵达。”

　　多明妮抱怨道：“外交部这些人上个班就不嫌费事吗？”

　　“都是思辨者阶级，专人专车接送，有什么费事？”

　　进入湖区之后，周围多了很多防护网，虽然肉眼看不见，但诺娅这辆车上复杂的仪表盘都能显示出来。

　　有些防护网是主动防护，需要从外交部防卫系统启动。也有些是监测式防护，会智能检查出入交通工具的安全性，判别入侵者，然后做出反应。

　　进入防护网区域后，诺娅开启了隐形装置，驾驶时也谨慎多了。

　　她解释道：“不能碰到那些防护网，因为我的车没有在外交部内部网络中登录过，一旦触发防护系统就会拉响警报。”

　　诺娅在操作机械上可谓是得心应手，她驾车在复杂地形中灵活穿梭，多明妮看得惊叹不已。很快车辆就驶入了交通限制区，附近有地下停车场入口，但诺娅没有选择停在这里，而是径直向前驶去。

　　一片开阔的湖域出现，湖面映出碧绿的山色，荡漾出静谧深邃的粼粼光波。

　　从这里可以看见水天交接的地方，湖水范围比想象中要广阔很多，正中央竖了一杆纳塔尔号角的旗帜，应该就是外交部办公楼所在。

　　“我们要下水，那车怎么办？停在湖边不会被人看见吗？”多明妮正奇怪呢，诺娅居然从上方拉下来一个拉杆，装甲车猛地往前突进，像离弦之箭般射入水中。

　　多明妮尖叫一声捂住了头，但想象中的沉没并没有发生。拉杆拉下之后，装甲车外层涂料立刻发生改变，整体结构也逐渐转化为潜艇式，它入水后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就这样静静地沉了下去。

　　诺娅一边下潜一边布置战术：“我们不能从水下通道进去，只能从外部接近，然后等换水口开启，抓住时机……”

　　“你跟我说这有什么用，我又听不懂。”多明妮不耐烦。

　　“这次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留在外面接应，我解决掉夏洛就来找你。”

　　多明妮酸溜溜地说：“哎，夏洛之前可是我男神呢，现在我却要跟另一个女人商量怎么暗杀他。”

　　诺娅不屑地笑了笑。

　　水下也有着无数防护网，只能一边排查一边前进，诺娅为了求稳，将速度放缓了很多。虽然外交部核心办公楼在中央水底，但实际上水下是有交通网的，立体的透明通道几乎遍布水底每一处，车辆和鱼群来来往往，科技与自然完美交融。

　　“你看那边！”多明妮突然把脸贴上车窗，指着外面道，“那是什么人？”

　　一条从地下停车场通往核心办公楼的透明通道上，黑色加长型轿车疾驰而过，前后左右都是军用悬浮舰护卫，看起来气派十足。诺娅将拉杆放下去一点，挡风玻璃瞬间变成半透明的指挥屏幕。外置镜头跟随拉近，聚焦在那辆轿车的后座上。但是后座内外应该都有东西遮挡，并不能看见里面的人是谁。

　　“是夏洛吗？”多明妮问。

　　“应该不是外交部的人。”诺娅眯起眼睛，手指在方向盘上摩挲着，暂时停止了下潜，“看见那些悬浮舰了吗？都是最新军用机，车里坐的要么是大领导，要么就是部队里的人。”

　　诺娅觉得他们没准是为了之前路歇尔出逃一事而来。

　　她叹道：“如果有军方要人在的话，守备力量会比平时多一些。难办啊……”

　　“你准备怎么办？”

　　“还是老计划，你在外面接应，我潜入进行暗杀。如果夏洛跟那个大人物有接触，那我会适当地进行窃听。时间可能比较长，你无聊的话，后座下面抽屉里有个游戏机。”

　　诺娅将车隐藏在出水口下方，很好地被伸出的管道遮蔽了。她换好战斗服，将武器和通讯装置佩戴完毕，在下一次出水口开启时潜入了外交部。

　　她的行进方向和建筑设计图都显示在车内屏幕上，多明妮觉得自己在看第一视角的谍战片。诺娅速度很快，在干扰监控系统与自动防护系统的短暂时间内已经抵达夏洛的办公室外。

　　“里面没有人。”诺娅轻声说，“启动信息素搜索装置，帮我看一下他在哪儿。”

　　多明妮手忙脚乱地看说明书，然后帮她启动装置，并在地图上标出。

　　“会议厅？”诺娅研究了一下地图，是在建筑物的另一端，绕过去的话可能对监控系统和自动防护系统的干扰时间就要过去了。

　　“是准备开会吧，可能跟刚才车上那个人有关。”多明妮说，“干扰装置只能持续二十分钟，失效后你很容易被他们发现，还是先撤出比较好。”

　　“不。”诺娅思索了一下，“我去会议厅。”

　　“你疯了？就算你能及时暗杀夏洛，也不能在没有干扰装置的情况下逃出来啊？”

　　“到那时候再说。”诺娅断然道，“放心，路歇尔还需要我，我不会死的。”

　　*

　　对于科兹莫等人而言，入境就是个天大的大难题。

　　他们没人有合法身份，而且还携有重兵器，在纳塔尔这样严密的边境检查中很难通过。虽然船上有个思辨者阶级的路歇尔，但她标志性银发银眼很容易让人看出身份。而且就算能掩饰面容，路歇尔也肯定不会配合。

　　“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被她牵着鼻子走吗？”

　　科兹莫看着丰盛的早餐，有点吃不下去。

　　“确实。”道格拉斯正在查看纳塔尔的最新消息，“这样一直跟着她的思路走是不行的，得想想现在最该做的是什么。”

　　按照他最开始的设想，对付路歇尔必须优先铲除她的超寄生体，捕获亚特兰蒂斯宫。但是路歇尔藏匿磁欧石、出逃、将诺娅派往首都星和纳塔尔等一系列举动直接把事情带进了她的节奏。

　　不防备她不行，全力防备她又会忽略其他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