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田雪人
片刻后,他便找到了钱斯明的痕迹。
一号向着那个位置前进。
一个穿着厚厚环卫工衣服的工人,低着头在扫地,一边扫,一边嘟嘟囔囔:“怎么会有人半夜在路边剪头发啊。”
扫帚上粘了不少头发,环卫工将扫帚拿在手里,将那团头发揪了下来,扔进了身后的垃圾箱里。
一双脚站在了环卫工前面,皮鞋很漂亮。
环卫工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了一号的脸。
“钱斯明。”一号平平板板地叫他。
环卫工立刻低下头,口罩外的眼睛躲闪着:“不是我。”
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他不再吭声,低着头继续去打扫卫生,一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打扫干净这条街道。
钱斯明拖着垃圾箱向垃圾站走去。
“你干完活了吗?”一号问。
钱斯明有些崩溃,但他明白和一号发脾气没有用,于是只能回答:“我还得把这个垃圾站的垃圾整理好,等到垃圾车运走才行。”
他们两个到了垃圾站里,钱斯明将垃圾桶的垃圾倒进更大的垃圾桶里,然后他将扫帚戳进去,用力地压实。
这里有六个巨大的垃圾桶,还有几个小垃圾桶。
大垃圾桶满满的,小垃圾桶都空了。
钱斯明将小垃圾桶一个个拎到水管下面,挨个冲洗着,乌黑的脏水流到了他的脚下,他下意识往旁边闪,却并没有躲开,脚泡在了脏水里。
他年纪大了,弯腰其实有些费劲,若是之前,他定会伸出一只手扶着腰,但现在一号在旁边看着,钱斯明忍着痛,尽量体面地将垃圾桶洗好了。
一号不理解,钱斯明的身体数据在强烈地抗议着面前的污糟环境,而他却违背了本能,继续做了下去。
这些活干完之后,他们两个也都没有说话,在臭烘烘的空气中沉默着,终于等来了垃圾车。
垃圾车将大垃圾桶拉走了,放下了六个空的大垃圾桶,钱斯明将垃圾桶放好,又清理了地面,他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旁边有个公用卫生间。
钱斯明拿着一个袋子走进去,他在水龙头下洗了手,洗了脸,又用水润了润头发,然后,他拿着袋子进了卫生间。
过了会儿,从隔间里出来的,就是穿着西装的体面的钱先生了。
一号不太理解他在做什么,他们一前一后回店里的路上,一号终于问了:“这是你的工作吗?”
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钱斯明终于愿意开口了:“对。”
“我从文化局退休之后,其实工资够用,但总有人来找我卖古董,钱就不够了。”
“我也想拒绝,但刚有拒绝的念头,我就想起来那张医院的催费单,想起来报纸上那对父子的照片。”
“我年纪大了,其他工作不要我。”
“我只能来这里,能挣一点是一点。”
“别告诉其他人好吗?”他诚恳地看着一号:“我一辈子都是个体面人。”
“我也不想让来卖古董的知道,我是这样赚钱的,我怕他们有心理压力。”
一号沉默地看着他,数据链路中那个名为钱斯明的颗粒变得越发坚硬了,他的数据流淌得更加凝滞。
蓝色的光芒颤动着,发出不属于母星的频率。
“好。”一号听见自己说。
第29章 撒谎(一更)
一号和钱斯明一起吃了早饭。
他认识到一个事实:小老头并没有什么钱。因此早餐钱是一号付的。
饭后,他跟着钱斯明去银行取了钱,陪他到了医院,将钱给了陈红花。
陈红花立刻就要跪下了,钱斯明扶住了她。
陈红花高兴到要哭出来:“够了够了,够做一次手术了。”
她絮絮叨叨地:“医生说下次手术就清理病灶,如果好的话,就能稳住病情,以后黄鹂只要生活中小心点,就没什么问题。”
黄鹂躺在床上,她并不那么乐观,忍不住提醒:“妈妈,医生不是说了吗,手术成功的概率不大,得做好二次手术的准备。”
陈红花瞪了她一眼:“快呸呸呸。”
母女两个对视着,她们心知肚明,一次手术不成功的话,就算二次手术成功,此后黄鹂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她将永远是妈妈的负担。
更何况,卖碗的钱只能支持到第一次手术。
虽然被妈妈瞪着,黄鹂仍然说了自己的想法:“妈妈,不然就别治了……”
小女孩声音很
小:“你拿着这钱,回家也好,离开我爸去个新地方也好。以后你再生个女儿,还可以起名叫黄鹂。”
陈红花伸出手,很想拍黄鹂一巴掌。
但黄鹂脸色蜡黄,陈红花不舍得,她只恨恨地拍了下床边:“妈妈只有一只小鸟,没有别的黄鹂了。”
钱斯明看着她们,无法替她们做出决定。
一号的胸腹中生出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感受,他的手指伸出了细不可见的丝,顺着黄鹂身上的管子探进她的被子里。
那根丝进入她的身体,迅速地收集她身体的全部信息。
一号的另一根手指也伸出了两根丝线,它们悄悄地蔓延在地板上,爬到了天花板,然后一路爬行,潜入了医院的各个角落里。
等到全部信息收集齐全之后,一号终于得到了一个数据。
黄鹂一次手术成功的概率不足10%。
只要概率不是0,陈红花便乐观地坚信一定会成功。
她的女儿,她艰难生下的女儿,乖乖长大的女儿。
只要概率不是0,陈红花便愿意倾尽一切去抓住那个奇迹。
但一号不是陈红花,他清楚地明白这个手术成功的概率确实不大,而她们确实没钱了,钱斯明也没钱了,他的退休金还没到,即使到了,也不够第二次手术的花费。
一号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是完美的一号,他的数据链路完美无瑕,不可能被人类感染。
他是来探索地球的,在母星做了决策后,他也许会执行占领地球的指令。
陈红花、黄鹂,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旁观就可以了。
但他的手持续抖动着。
一号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海市的肿瘤医院做这个手术成功的概率更大。”他说,这是他经过演算后的结果。
陈红花猛然抬头看他:“真的吗?”她惶恐地问:“真的吗?”
她脑中盘旋过很多想法:“海市很远,住宿吃饭都很贵。”这都是客观因素,但是如果手术成功概率更大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
陈红花又问:“真的吗?”
一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可以去问医生。”
“另外,如果你们决定去海市的话,”一号略一停顿:“可以去这个地址,是我家,有一个空房间。”
他不再说话,直接转身离开。
钱斯明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一号走出了医院,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好像他的逻辑问题在蔓延,一号觉得眼前有些发花。
但他立刻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是为了钱斯明。”
他点点头:“他是个很好的观察人类的特殊样本。”
“我们离开了这里,便失去了和他联系的契机。”一号对自己说:“如果陈红花和黄鹂去了海市的话,就能以此为理由,继续观察他。”
“更何况,”他继续说:“我并没有对她们提供什么帮助,我只是随意说了一句话。”
“房间的问题,彩凤搬走了,本来就是空的。”一号把自己说服了。
他舒了口气,对自己点点头,认可自己仍然是一个优秀的好一号。
但见到二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敢说话,最终将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他们和来的时候一样,坐车到了县城,然后步行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飞行去了海市。今天是阴天,比较凉。
二号给胖花穿得厚厚的,头上也包裹了围巾,只露出一张圆圆的肥脸蛋。
胖花已经飞过几次了,她只新奇了几分钟,便乏味地趴在了二号的肩膀上:“木啊,木啊。”
她小声地叫着,二号便应她:“小胖花,小胖花。”
小胖花心满意足。
她对天空近在咫尺的云朵司空见惯,却不知道自己是地球上唯一一个见过这副画面的小婴儿。
回到海市之后,一号回了趟厂子里,这次他们外出了一共八天,时间挺久的。
他刚一进厂子,老钱就冲了过来,他胖胖的,像个灵活的大皮球。
“来了!来了!”老钱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他对着屋里喊:“玉兰啊!我们的宝贝回来了!”
玉兰匆匆地跑出来,她出来得太着急,正在记账,没留心钢笔在她的手上划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
玉兰看到一号的时候,满脸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但她强装镇定:“叫什么叫。”她打了老钱一巴掌:“看你那个一惊一乍的熊样,人小郝肯定回来啊。”
他们夫妻两个一人一边,将一号夹在中间。
他们进了屋,老钱迫不及待问:“你怎么去那么久?”但他立刻又响起来之前一号说过的“人才的事,你少问”。
老钱打了自己的嘴巴:“我主要是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