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仿佛能看到当初布置这间房间时,那人噙着笑,专注又期待的模样。
其实秀秀揣测的那些话,珑玲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设身处地,当日被杀的那个人是她,珑玲想,她的确会怀恨在心,会伺机报复,一雪前耻。
但死的不是她。
是那个笑吟吟跟在她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还总是用那种似是而非的缠绵目光望着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喜欢她很多年的狐狸眼青年。
珑玲将尉迟肃给她准备嫁衣换下,穿上了箱笼内的裙裳。
十年过去,这些裙裳保存得仍旧很好,虽然晚了很多年,但此刻穿上也依然很合身。
站在布满灰尘的铜镜前,珑玲看着镜中的模糊身影,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她真的杀过他一次。
-
窗外暮色四合,竹屋四周悬着灯笼,照得竹林里也亮堂堂的。
各自占据南北一方扎营的两家弟子泾渭分明,偶尔能见到几名墨家弟子在练功修晚课,对面的儒家弟子也不甘示弱,也拉着自家刚用过晚膳的弟子起来练功。
两方碍于首领吩咐不得动手,却也不甘示弱,大晚上练得竹林狂风阵阵,飞沙走石,也将昏昏沉沉的梅池春吵醒。
“……外面闹什么呢?”
他缓慢地屈膝坐起,开口嗓音暗哑。
江载雪见他醒了,刚想问问他此刻感觉如何,又见他拿起旁边茶水,喝了一口后咂舌:
“茶是好茶,凉了怎么入口,辛苦师兄再泡一
壶了。”
……看这模样,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江载雪在他榻边落座,讥笑:
“光泡壶茶怎么行?我看你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要不我再让人给你带一身你穿惯的云锦,再把玉皇顶照顾老师的膳夫给你请来,伤成这样走路也不变,只好再去拜托墨家的机关师,给你造一辆素辇,师兄亲自推你到处走,好让你更方便去伺候那位司狱玲珑,你看怎么样?”
散着乌发的少年挑了挑眉。
“哪儿来那么大气?”
“还好意思说,”江载雪压低声音,“你跟司狱玲珑之间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潜伏?不是利用?不是对你言听计从尽在掌握之中?”
外面杂声太多,两人都没注意到有脚步声停在他们门外,没有走远,反而敛了所有气息,静静驻足。
梅池春摸了摸鼻子,神情坦然:
“难道现在不是?”
江载雪盯着他的脸不说话。
“她为了我,连死生冢这种地方都敢孤身闯进来,还不算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言听计从?”
“那为什么差点命都没了的人是你不是她?”
梅池春掸了掸身上被褥,倚着墙微笑道:
“我有我的计划,你别管。”
“我只是提醒你,别在这里犯蠢——”
江载雪的目光凝重几分,直视着他的双眼道:
“老师跟我说,司狱玲珑不是普通人,她是当年万兵之母蔺苍玉,和如今的法家理君共同培养出来的辟兵人,你知道辟兵人是什么吗?”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正常人的善恶观,只会听从蔺氏的命令,就算偶尔看起来像个人,但蔺氏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就已在他们体内设下禁制,如若违背,只有死路一条。”
“梅池春,你还想浪费老师和我的努力,再死一次是吧?”
内室陷入短暂的静寂。
但梅池春并不是被江载雪说服,事实上,江载雪方才那些话,说句不好听的,对他来说都是狗屁。
什么辟兵人,说得好像真是他们蔺氏在铸剑师凭空造出来的兵器一样。
在变成辟兵人之前,他们难道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善恶观那是根本没人教,又不是学不会。
还有什么禁制,真有那种东西,蔺青曜早就借机拿捏住珑玲,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岂有他半路撬墙角的机会?
不过梅池春不想拿这些话来堵江载雪。
他说得也没错,自己这条命,是师兄和老师捡回来的,归他们一半,数落他几句也是应该的。
“自然不是。”
梅池春微笑道:
“她为了其他男人捅我一刀,这口气,天底下哪个男人忍得了?以为对我假惺惺好几日就一笔勾销?就算我以前再喜欢她,那也不可能,我迟早得找她讨回这笔债的。”
江载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尽管知道这个小师弟平日说话三分真七分假,谎话随口就来,但他能这么说,多少也是个宽慰。
不过听了这些话,江载雪心里又颇不是滋味,想了想还是道:
“……也别太过分,你们之间这笔烂账,谁是谁非,也算不清楚,她今日见你被老师揍了一拳,当场大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骂了老师呢。”
“真的?”
少年俯身凑近了些,摸着下颌,极有兴趣地追问:
“骂什么了?怎么骂的?仔细说给我听听。”
江载雪翻了个白眼。
恰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正是兰院那位师兄。
“你们说什么秘密呢,门关得这么死,都不让人家进来。”
人家?
梅池春面上笑意褪去,蓦然冷下脸。
“你说方才谁在门口?”
“就那位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啊,”兰院师兄倚着墙,双手环臂笑道,“怎么这个表情?背地里说人坏话呢?”
梅池春身体微僵,但过了一会儿,又缓慢地放松下来。
若说之前,他可能还会担心一下,但经过死生冢这一趟,他就算是捂一块冰也该捂热乎了,他方才这么明显敷衍师兄的话,她怎么可能当真?
他要真想找她讨回这笔债,这身伤不就白挨了?
少年弯了弯狐狸眼:
“说了又如何?这里全是儒家弟子,还怕她听见吗?”
“不如何。”
兰院的师兄笑盈盈道:
“就是看见那位司狱玲珑穿着一身新衣服站你门外,然后扭头没什么表情地就冲竹林里跑了,现下我们俩说话的功夫,她那速度,都能走出二里地了吧?”
第36章
其实这话多少有几分添油加醋。
珑玲的确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就走了,但并不意味着她在生气。
她只是发现有其他人来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算是在偷听,所以才匆匆忙忙跑开,待回过神来,已经跑到竹屋后山的溪水旁。
这条溪水是梵音水的分支,顺流而上,能与巫山的云梦大泽相汇。
换句话说,这竹屋是建在了兵家死生冢与巫山之间。
珑玲在溪水边洗了把脸,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思绪有些发散。
也没有多好看吧?
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啊。
她刚这样想了一会儿,指尖再触及水面时,长睫忽然颤了颤。
“……不必多言,不给就是不给,孟檀渊,你有本事就去我们墨家青铜城抢,没本事就闭嘴,连灵讯柱石都只肯让我们插在你们玉皇顶的龙脉尾巴上,你倒也好意思跟我开这个口。”
有人在上游说话。
珑玲收回手指。
法家擅刑讯侦查的术式,窃听之术也算其中之一。
修法家术式的灵修,能分辨出水波不同寻常的回响,密谈的人会警戒四周是否有人出没,却不会警戒一条寻常溪流。
说话的两个人,应该是姜玄曦和孟檀渊。
偷听不是件礼貌的事,珑玲也知道,不过回想起方才他们口中的“不给”“抢”,珑玲抿了抿唇,又似乎联想到什么。
她再度将手指浸入冰凉溪水,阖上眼,分辨从溪水中传来的对话。
孟檀渊:“只要墨家能与玉皇顶共享「天音云海」,你把灵讯柱石插在玉皇顶山门上都可以。”
姜玄曦:“可以啊,你们儒家出一万弟子编入「非攻队」,随我们在九州各地维护灵讯柱石,响应玄龟令的求助,我们的「天音云海」随时向你们敞开。”
孟檀渊:“……姜玄曦,你多大了,你以为你还是十几岁时的鬼谷弟子吗?墨家这些年牺牲了多少弟子,你还要坚持这种无谓的牺牲吗?”
“什么叫无谓,什么叫有谓?”
姜玄曦并未疾言厉色,只是静静看着这个阔别数百年,已银发如霜的师兄。
“你想利用周灵王封印在太子姬弃体内的「九州鼎」净化太岁,「九州鼎」又与他心脏系于一处,所以你养他长大,教他礼乐仁义,然后让他心甘情愿献祭给「九州鼎」——这就是你眼中,正确的牺牲吗?”
「九州鼎」
下游的珑玲微微睁大眼。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要梅池春为天下人而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