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青允
“可困于火场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有弟子站出来抗议,“师兄,你我也曾为平庸弱小的凡人,如今有了造化,焉能弃弱者于不顾?”
“你也说了,那是曾经。下山的首要任务便是捉得妖祟,呈至宗门以便记功。你倒是心善,白费许多功夫去帮扶他们,宗门考核可会给你多记一功?”
众弟子利益权衡,皆不作声了,祝黎亦灭了念头,及时止损。
喻晏川一开始便没打算去救人。三界众生,神界至高无上,妖鬼奇诡叵测,应当提防。唯有人类渺小,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
喻晏川冷眼望着漫天火光,启唇道:“走。”
焚天火焰却突然凝固在半空中。
“喻师兄!你们看!”有人抬头仰望,突然惊呼一声。
天穹裂开黑洞,暴涨的阴气惊涛骇浪般自其中喷涌而出。
燃烧的城池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焦黑梁木爆裂的脆响戛然而止,连飞溅的火星都悬在了半空。扭曲灼烧的火焰定格成千万柄沾满鲜血的刀刃,保持着蔓延的趋势,却再不能灼烧人间分毫。
那不是寻常阴气。
“是……鬼域的力量?”喻晏川眉目一凛。
黑云自天穹裂隙倾泻而下,阴冷鬼气凝结成霜,将整座燃烧的城池冰封。
鬼王抬掌合拢,铺天盖地的鬼气霎时激烈翻涌起来,如冥河倒灌,数丈厚的冰层自其靴底暴涨,裹挟着强大的力量扑向火海,将肆虐横行的烈焰硬生生压灭。
最后一点余烬飘落寂临渊掌心,化作青烟消散。
“恶鬼越界,擅入人间。苍生有难,速传讯于宗门应敌!”天镜宗弟子如临大敌,却又难掩窃喜。
鬼王来犯,若是及时报知宗门,记入年底考核可谓大功一件!岂不是远胜过捉妖除祟这些任务的分量?更遑论救火这等无足轻重的小事。
“贪婪。”
火焰骤然消散,一片废墟中倏然响起女子的低喃:“我嗅到了人性的贪欲。”
听到声音的一瞬,喻晏川蓦地变了脸色。
他抬起眼眸,望着前方。
白瓷美人显现出身影,僵直地盯着那帮衣冠楚楚的修仙弟子:“不错……就是你们……贪欲……是人性的污浊气息……”
她慢慢弯起眉眼:“我最喜欢诱导人心的贪欲,看着你们自相残杀,自食恶果了。贪婪的人类啊,一同赴死吧!”
话音刚落,鬼气突然蔓延而至,冰封住她的躯体。
白瓷美人忍不住放声大笑:“妖域与人族的仇怨,鬼王何故插手干涉?”
寂临渊不予置喙,他走到火场里,俯身将一具身体抄起腿弯抱了起来。
“那道身影似乎有几分眼熟。”天镜宗弟子紧张地盯着鬼王的举动,寂临渊靴尖一动,他们便仓惶连退两步。
“似乎是……”祝黎在心底默念,不敢相信。
不会是祝虞,祝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啊,鬼王原是在找她。”白瓷美人垂眸,“我对她也很感兴趣呢,不知为何,她竟能感知到我的踪迹……呃!!”
鬼气凝成锁链,骤然锁住她的咽喉。
空气里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声。
满地瓷屑浮尘化为一只只小妖,尖啸着冲过来,却在半空中被捏碎精魄,炸开血雾。
“火是你放的?”寂临渊注视着她。
白瓷美人颈上裂开一道道裂痕。
“是人类所为……我只是借势为他们添了一把火……”
千里焦土开始震颤。
寂临渊忽然收拢五指,天地倒转,所有冻结的烈焰碎作尖锐利刃,暴雨般坠落一齐刺向那尊瓷雕。
“且慢!”空中掀起一阵风暴,形成屏障包围住白瓷美人。
鹤寻突然现身,硬撑着抗住压力:“鬼王息怒,可否顾及在下薄面,饶这瓷妖……”
压在上空的鬼气暴涨,硬生生切断他的话。
鹤寻嘴角抿出一道血痕,转头恼怒地望向喻晏川:“玉渊你死了?装什么哑巴!”
阴风怒号,鬼气撕开裂隙,冲垮防御风阵。寂临渊不讲人情,漆黑的眼睛里只剩纯粹的杀意,谁也阻挡不住他的怒火。
袖摆在这时被一只手轻轻拽了一下。
极轻极轻的动作,在鬼神之间激烈的力量对撞中,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但寂临渊瞬间停止了攻击,反握住她的手,给予回应。
“不要打。”祝之渔将目光投向身后坍塌的废墟,“先救人,他们还有生还的机会。”
“好。”寂临渊这时格外有耐心,全然不见方才冰冷凝重的杀意。
祝之渔从他臂弯间翻身下来,没顾得上抹去脸上烟灰,匆匆奔进火场,借助菩提木净化环境。
寂临渊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你不是去了鬼域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祝之渔咳了两声,嗓子被浓烟呛得干涩,声音低哑。
寂临渊按住她腕骨间泛着微光的同心缕:“感应到你有危险,所以赶回来了。”
喻晏川看在眼中,皱起眉望向祝黎:“那名女子系何方人士?什么来历?”
恶鬼性情残忍,暴戾恣睢,他从未见过鬼王这般耐心温和的模样。
“不知。”祝黎心里隐约猜出一个答案,但她不愿承认。
不可能是妹妹,她那样的废物草包,谁看了不嫌碍眼,怎么可能会结识鬼王这样的人物。
一定不是她。
“谢天谢地,终于肯停手了。”鹤寻累得够呛,摇着折扇掀起一阵风趁机赶紧把白瓷美人拉了过来。
“玉渊,瓷妖挑拨是非,酿成祸患,此事当由你决断。”
“我没有做错,是他们死有余辜!”白瓷美人斥道,“我只是放大了那些人的弱点,若非人性贪婪,又怎会受我挑拨,自相残杀!我不知罪,也不后悔,若是回到当初,我仍会选择……”
虚空凝聚出一道人影,越来越清晰。
白瓷美人满腔怨恨蓦地扼断在了喉咙中。
“亡魂?谁将亡魂招回了阳界?”喻晏川皱眉。
青年旁若无人,径直走向那道洁白的雕塑。
白瓷美人下意识想要躲避,她知晓青年对待作品的态度。青年追求精益求精,定然无法容忍她这样的残次品存在。
那双手创造了她,也将毁灭掉她。
青年走至瓷雕身前,突然屈膝蹲了下来。
他轻轻拂去经年累积的灰尘,取出刻刀,一点一点虔诚地为她修补残缺的裙角。
白瓷美人恍惚了下,望着他虔诚雕琢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朝夕相对的安宁日子。
“我从未想过,亡魂难以割舍的执念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瓷器。”祝之渔回首,望着青年的背影。
青年叹息一声:“我放心不下她的去向。”
他抬起头,珍视地望着倾注他毕生心血的作品,仿佛面前之物并非怨恨塑成的妖孽,而是一尊神明。
祝之渔将手覆在掌心菩提木上,感应到灼热的火浪。
火浪中映着一幕画面,青年蜷缩在坍塌的窑洞间,背脊烧得焦黑,怀中白瓷却莹润如初。
“圣上病重,你既有此等祥瑞,合该献与天家。”
“明日巳时,要么开窑献宝,要么开窑收尸。”
“蠢东西,为了这些死物,竟连命都豁出去了。”
祝之渔闭目,看到最后一幕场景。
争执激烈,壮汉暴怒,手底折断木棍露出尖锐的刺,狠狠扎透青年的胸膛,将鲜血模糊的身躯钉在一旁。
“碍事绊脚的,少来烦老子!兄弟几个搭把手,把那边烧制的几尊瓷器一同搬出去!”
木棍捅穿血肉,青年痛得脸色惨白,攥住断木往外拔,双臂抖如筛糠,却只是白费力气。
他咬紧牙关,狠下心来突然使力前倾——
胸膛穿过断木,露出血洞,他扑倒在地,身躯喷涌出鲜血。
青年匍匐,指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白瓷美人雕塑推入怀底藏住。
心头血缓缓流淌,血珠滴落在白瓷美人雕像的眼角,凝成一颗朱砂痣。
青年断气的瞬间,被视为死物的雕像忽然流下一滴眼泪,滑过眼角那滴心头血,深入鬓里。
仇恨与鲜血浇灌之下,她生出了灵性。
烈火焚起,青年淌在血水里,被大火烧作灰烬。
“我明白了。”识海里火光逐渐熄灭,祝之渔捂住胸口,心有余悸,“白瓷为复仇而来,教唆当年那些刽子手的后代自相残杀。”
青年握住刻刀的手在颤抖。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寂临渊面前。
“我知她杀戮罪业深重,今日这场大火更是酿成大祸。可是君上啊……”
他称寂临渊为君上。
寂临渊眸光微动。
这个陌生的称谓让他想起什么。
青年抬起脸:“那年姑苏城外,某与君上曾有一面之缘。今斗胆求情,勿要再行折磨白瓷,赐她痛快一死,以偿无辜者性命……”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瓷器碎裂之声。
祝之渔呼吸一窒,望向喻晏川。
面前炸开血雾,喻晏川突然出手,毁掉了瓷妖。
“妖孽,该死。”他收起剑,动作狠戾,不留一丝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