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别动手!我是云见章!”静待片刻,车内平静如常,云见章才再次探出了头,又嬉笑着打趣,“亏我刚才躲的快,不然可就被你们撞到啦!”
路潇放下刀,冷漠道:“撞死你就地埋了,难道警察还会找我麻烦吗?”
“我早就说过,我哥做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连坐那都是封建陋习,咱们文明人不能迁怒。”云见章絮絮叨叨地从车窗翻进来,坐到了路潇身边,双膝并好,两手放在膝盖上,乖巧的像一个小学生。
正好路潇也有事情问他,便没赶他下去:“你肯定知道宁兮他们去哪了。”
“知道呀!一千三百年前,凌阳氏把东海半岛分割出了娑婆世界,他们四个现在应该就在那里,那片土地如今只是一片死海,我不太喜欢,压抑。”
“那你又在这做什么?”
“等你啊!”云见章答得理所当然,“我见他们四个都进去了,就知道你肯定也会来,但我料想你身边这个附身傀儡没什么本事,肯定打不开山顶的阵门,所以准备亲自动手帮你的忙。不用谢我,虽然我专程过来帮你,但你也不用感谢我,其实我为了过来帮你把工作都辞了,但你真的不用谢我,毕竟大家都是朋友嘛!”
云见章上次见到冼云泽时,他还只是一个附身傀儡,没有记忆,也不精通法术,所以云见章并未把他放在眼里,说这话就是为报刚才差点被撞的仇。
但路潇却立刻看向了冼云泽,她知道这位祖宗向来睚眦必报,除她之外,凡是骂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到豁免。
冼云泽果然出手了,他从前排座位转回身,直接伸手去揪云见章天灵盖上那枚现成的拉环。云见章错误判断了双方实力,甚至懒得闪避,微微侧头,一条金色小蛇便猛然从衣领里游走出来,张口咬向冼云泽的手。冼云泽也不躲,任由那蛇咬在自己的虎口上,然后连蛇一起攥住了云见章的一把头发,使出浑身的劲儿往前拽,接洽人见这两个妖精在自己身边大打出手,立刻打开车门跑了出去,隔着挡风玻璃指着他们骂了起来。
云见章第一没料到冼云泽真能伤到自己,第二没料到自己的法器伤害不到他,于是猝不及防遭遇了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刻。他狼狈地捂住脑袋,久久挣脱不开,甚至都顾不上得罪路潇了,直接操纵小蛇变化为杀器,准备跟冼云泽动真格的,结果那条蛇却意外脱离了他的控制,融化了似的从冼云泽的指缝里漏出来,滴滴嗒嗒浮在空中,变成一条条青鳉模样的小鱼。
云见章目睹法器活了过来,倍感震撼,以至于他都放下了自己的脑壳即将像易拉罐一样被掀开的事情,光是瞠目结舌地目送鱼群离他而去。
冼云泽见云见章不再挣扎,就当他认输了,于是松开手,一脸得意地拍掉了沾在手上的白毛。云见章却依旧保持着伸长脖子的姿势,双手缓缓抱头,仿佛还未从痛失法器的悲伤中回神。
路潇对此评价道:“自作自受。”
云见章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挑起眼角盯住冼云泽,把他上上下下扫量了好几遍,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来:“你是怎么办到的?”
冼云泽回答:“我是神仙。”
“我还是神职呢!神仙在娑婆也要避我三分。你这可不是神仙能办到的,所谓撒豆成兵其实不过是高级的傀儡术,造物徒有其形而无魂魄,但你刚刚赋予了死物真实的生命,这不是傀儡术,这是——繁衍。”
两字一出,路潇忍不住倒吸冷气:“冼云泽,它们都是你生出来的?你原来是海兔精吗?”——海兔雌性同体,是可以自体繁殖的奇妙生物。
“他胡说!”冼云泽气急败坏,再次把手伸向了云见章的头,“我要把你的每根头发都变成活的铁线虫!”
云见章感受到了强而有力的威胁,果断缩到了路潇身后,放下自尊开始求饶,冼云泽伸向他的恶魔之爪则向旁边一拐,顺利牵住了路潇的手,十指勾连,指甲轻轻挠着彼此的掌心。
云见章没空尴尬,他似是解释,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可以随意创造生命?这根本不是法术的问题,这就不可能!”
路潇不是第一次看见冼云泽随随便便弄活一些东西了,但他们两个都不精通法术,所以习以为常,可仔细回想起来,她确实没见宁兮他们这样做过,冼云泽却不觉得奇怪,此时还举例说古书里也有大神的血液或武器落在地上化生出精怪的故事。
云见章摇头:“那是因为他们受伤了或者快死了,灵息散佚,这些灵息和外物被动融合后孕育出了灵识,就好像尸体上长出的蘑菇——你是受伤了还是快死了?”
“我活得好好的!”
“对呀,你怎么可能活得好好的?”云见章凝视着他,眼神越发深邃,直到某一瞬间他眼底亮出精光,“我好像懂了——”
路潇轻飘飘打断他:“你最好别懂。”
云见章闻言,立刻像被按下关机键一样闭上了嘴。
路潇分神瞄了一眼站在车外的接洽人,心想她肯定会把听到的一切记录在案,那就等于永载史册了,目前看来,虽然冼云泽和宁兮他们同为正神,但他身上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云见章可能比她更了解冼云泽,路潇不清楚这些信息是否会成为冼云泽的弱点,所以从他的利益出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云见章了然她的心意,建议道:“再往前开两百米就没有公路了,想要上山只能爬台阶,幸好我知道一条近路,不如我们现在就下车步行吧!”
路潇依旧态度冷淡:“谁和你我们?我又没答应带你走。”
云见章指了下接洽人,笑嘻嘻说:“你要是不让我和你一起走的话,我就只能和她一起走了。”
接洽人听到他的话,猛地瞪向路潇,脸色都绿了,她看过安全局内部的卷宗,可太知道这群白毛是什么玩意儿了,她宁愿和一只发狂的棕熊玩丛林追逐游戏,也不想和云见章一起待在荒郊野岭。
迫于无奈,路潇只能带云见章一起下了车,接洽人则回到了车里。
路潇对接洽人说:“你先回去,我们到山顶看看。”
接洽人很犹豫:“你们不会也失踪吧?特设处现在可没人用了。”
云见章弯腰望进车窗,笑容和煦:“那你要跟我一起上山吗?”
接洽人调转车头,毫不犹豫地开走了,急得好像云见章会突然四肢着地,切换成怪物形态追上来一样。
巅峰之上狂风烈烈,温度比山脚下低了不少,由此向东望去,尽是水天一色,万里冰蓝。
一路上,云见章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冼云泽,表情微妙而复杂,有点害怕,有点好奇,有点怜悯,但更多的是发现了有趣游戏般的促狭。
冼云泽受不了他的眼神,举起长劫用力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声告状:“小路潇,他看我!”
云见章没有躲闪,刀鞘在头上敲出咚的一声,可他却说:“你最好别碰这把刀,你不会喜欢它的。”
路潇接过长劫,问云见章:“你认识这把刀?”
“听说过。”云见章用眼神瞄了下身边的巨石,“它上一次出世,应该就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和州了。”
“那你应该是记错了,它的前任主人才过世不久,我见他用过这把刀。”
“主人?这把刀不可能有主人。那个人只是拔刀出鞘而已吧?不过即便只是出鞘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也要付出至少十年阳寿,他一定已经死了很久了。”
路潇不解,横握刀把,用拇指抵住刀鞘,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山间的声与色便都被那一线刀锋喝退,朗朗白昼之下,万物竟然开始归向寂灭,随后她手腕一震,收刀入鞘,山林又像是乍然从窒息中活络了过来,每一条树枝都开始摇摆,鸟兽昆虫四散奔逃,一时间整片山地都在动,想不到沉静的森林中竟然藏着这么密集的生灵。
她用刀鞘戳着云见章的胸口,挑眉问:“十年阳寿?”
云见章赶快举起双手后撤一步,随后又伸出一根食指,眯起眼睛,隔空描摹着长劫的轮廓:“你比谁都清楚它有多强,凡人僭越使用是会有代价的,可你不是凡人啊!”
路潇皱眉:“那我是谁?”
“我当然希望你是你自己。”云见章没头没脑地回答一句,随后摘下了绑住头发的白玉环,“我知道你已经看过了金册,知道了一千三百年前那段故事的前半部分,至于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以及这把刀的来历,我稍后会慢慢讲给你听。”
第181章
云见章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水性笔,勾勾手指叫路潇把手伸过来。
路潇对他保持着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当然不会接受他的提议。
“你想做什么?”
“给你写一道避火符,不然你一进去就会变成叉烧,当然,我知道你就算□□八分熟也不会死,你只会变成行走的叉烧。”云见章被自己脑补出来的有趣画面逗笑了,但看见路潇面色不善,立刻收敛笑意补充道,“如果你能持避火咒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这次云见章又猜错了,避火咒是米染填鸭式教学仅存的成果之一,虽然路潇不太确定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在岩浆里游泳,但回家时用来帮爸妈捞炸丸子总是好的。
路潇让他少废话,云见章就摘下了扎住头发的玉环,掐了个诀,往山顶巨石上一敲,玉环穿过巨石落下去,被压碎成片,随后从巨石底部泛起一圈光的涟漪,三人便被送到了这片封闭千年的死域内。
巨鼋的血在这片禁地里灼灼燃烧了一千年,足以把石头之外的天然造物都焚化殆尽,碧海蓝天转眼消散,徒现黄沙翻涌如沸水,热流弯曲了光线折射的角度,也暴露了风吹过的形状,把一切扭曲成了抽象画,目之所及,只见一片衰颓的黄色。
路潇遮目环视,叹息:“这叫我怎么找人?”
云见章安抚道:“他们都是聪明人,最后肯定也会找到连山的。”
路潇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是云斓开凿矿石,结果挖出了一个活人的那座连山吗?”
“没错,连山不仅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其实也是这一切的起因。”云见章分辨出一个方向,开始在漫漫黄沙上跋涉,“我们抄捷径过去,肯定会比那几个人先到一步,话说回来,你要是不想让那个凌阳死在这儿,最好再快一点。”
“什么意思?”
“能杀了凌阳风律的东西,当然也能杀掉你那个凌阳朋友。”
路潇知道凌阳氏在娑婆的权限相当之高,就算凌阳弋这种被誓约封印的废物,照样和人间修士之间有着鸿沟,所以她很疑惑:“什么东西能伤到凌阳?”
“一个秘密,云斓为了揭开这个秘密移天换日,芦篾儿为了守护这个秘密断绝仙缘,凌阳风律听到这个秘密后在此死去,我这次带你来,就是为了告知你这个秘密的内情,故事的后半部分,要从凌阳风律隔绝这片土地讲起……”
三州界内,大鼋的血令海洋蒸发成笼罩天空的云,陆地上常常连月看不见太阳和星空,地面因缺乏光照而变得异常寒冷,积雪经年不化,仿佛一个无法终结的冬天。但与即将到来的酷暑相比,这寒冷已经是自然难得的温柔,等东海的海水被鼋血耗尽,就再没什么能阻止融化了的太阳般的鼋血奔袭向陆地了。
凌阳氏代神行令,拥有驾驭世界的权柄,于是风律在高舆山划分界线,将定、平、和三州从娑婆世界剥离出去,永恒地封印了起来。
和州的百姓最先察觉到了异常。
虽然天空还遍布阴霾,但地面上的气温却开始回暖,暖则暖已,被低温凝结成霜雪的水气也随之挥发到空气中,在外行走半日,脱下衣服就能拧出半盆的水,还有被低温冻实的岩石和山体,也在迅速回暖的温差变化下屡屡崩塌滑坡,给海啸之后重建家园的灾民们又带来了毁灭般的打击,大多数人都迫不得已逃荒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当日夜星辰都从天空上消失后,连最安土重迁的老人也不得不打点行囊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
他们一路向内地跋涉,沿途不断有人汇入迁徙的队伍,可是有人试图掉头回去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人海奔流,惟有两人逆行而上。
风律追着芦篾儿从平州跑到了和州。
神职的力量来源于娑婆,一旦离开娑婆世界的庇佑,终将慢慢变得和凡人无异,所以风律现在也一日日地虚弱下去,但就算她只剩一分余力,也仍是神的宣逾使,凌阳氏不需要通过姓名、血缘、痕迹施展法术,他们只需要确认一个生命存在于娑婆,就能像指使自己的手指一样轻易地驾驭任何生命。虽然芦篾儿吞噬玉髓后替换掉了大部分娑婆灵息,不至于像方晋一样被芦篾儿玩弄于鼓掌,但她终究是生于娑婆的人,她的血肉、骨骼、意识、每一次呼吸都和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风律总能知道她在哪儿。
于是在两人进入和州地界后的第四天,风律把走投无路的芦篾儿赶上了连山。
连山上的徭工和士兵早逃干净了,此时山中一片空寂,莫说鸟啼虫鸣,连浮泛于微尘中的八万四千湿生之物都消失了,巍巍山峦如一尊巨大的尸体蜷卧着,散发出令人憎恶的死亡气息。
风律从怀里掏出那只装满卦签的签筒,随手将竹制的签筒扔了,单把满满一把白玉卦签攥在手里,脱离了签筒之后,这些白玉更像是祭祀仪式中的玉圭了。
芦篾儿见她拿出玉圭,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紧张,强弩之末的步伐重新轻快起来。
玉圭是凌阳氏和神缔约的信物,代表着赑犱的权柄,不要说对付区区凡人,甚至来到娑婆的神仙都一样会受到伤害。
风律微微用力收紧手指,光滑莹润的玉圭上忽然出现了些许裂痕,与此同此,连山上也出现了一样数量的断裂带,断裂带上的一切树木、岩石甚至于空间都被瞬间割裂,芦篾儿的瞬移术也被切断,这竟然是一条连法术都不能跨越的界线。
随着她们越登越高,留在两人身后的界线也越来越密,漫山雾霭被切割成了纠缠的蛛网,连山风都被切得七零八碎,一丝一缕如同猫儿的喘息。
芦篾儿拼得一身伤闯进了山顶矿场的寨门,此地才荒废不久,仍残留着大量简陋的木质工棚,地上还扔着锄头和镐,再向里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徭工们挖出来的那尊黑色石柱了。
徭工们按照云斓的要求,没日没夜地向下挖掘*着它的根基,最终挖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金色物质,现在这层云斓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的鸣砌,却在芦篾儿的口哨声中化为了一滩水,她毫不停滞地跳了下去,地上的鸣砌旋即恢复原状。
风律迟来一步,见状未停顿太久,便再次用力攥了一把手中的玉圭,地下的鸣砌轰然破碎,可鸣砌的个体太小了,死去的鸣砌坠落后,活着的鸣砌立刻重新凝聚成一体,还小心地将界线包裹其中,似是破了她的法术,她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攥住玉圭,玉面上裂痕逐渐密如织丝,鸣砌上的裂痕也逐渐连成平面,当鸣砌死亡比超过了极限值,活下来的部分就再也无法构筑成完整的地壳了。
地下世界不得不对风律敞开大门,她追着芦篾儿跳了下去。
此时整个地宫都已沦为断壁残垣,建立在鸣砌操纵上的种种防卫全部失效,,风律完全没有遇到阻碍,就这么闲庭信步般走进了地宫最深处。
如同路潇在海中见到的地宫一样,这地方也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河,那根贯穿山体的黑色石柱深植于暗河中,接触河面的部分自然凝结着一圈钟乳石,似是一座浮岛,岛屿和石柱上都供奉着许多明烛,落着各色的花,但从那花的新鲜程度来看,祭拜者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
先一步下来的芦篾儿此时便跪坐在浮岛上,背后还背着那把黑色长刀,她指间掐着真火,一颗颗点亮了那些久远的蜡烛,熹微烛光里,她的上半身被伸手的动作带着一屈一拜,似是在向神明虔诚地祝祷。
听闻脚步声渐近,芦篾儿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转回头,虽然她面上仍是未从伤病中恢复的疲态,但已经不再畏惧和风律对视了,看上去竟有种成竹在胸的镇定。
风律用力攥了一把玉圭,无形的界线便围绕着她们编织成一枚密不透风的茧,将两个人与黑色石柱都牢牢地封闭起来,芦篾儿成了蛛网上动弹不得的蚊蚋,被迫直面越来越近的风律。
风律笑着问:“怎么不跑了?这是你给自己选的墓地吗?这里风水可不太好,煞气太重,容易死的不痛快。”
芦篾儿无奈地笑笑,仿佛风律说了什么出格的话,而后她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盖上,做出一副不再反抗的姿态:“我已是你囊中之物,你不必急着杀我,难道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吗?”
芦篾儿的话勾起了风律的好奇心,她还真不差这三五刻时间,便挑眉示意对方说下去。
“其实我不过就是为了请你来这里,给你讲讲这个地方的故事而已。”于是芦篾儿徐徐道来,“比上古还要久远的过去,娑婆世界灵息耗尽,即将覆灭之时,凌阳氏的先祖请来了一位无比强大的神,神是仁慈的,祂应凌阳氏的祈求,把自己的部分生命借给了娑婆众生,以帮助他们平静地走向终点……”
风律轻快地笑了一声,出言打断她:“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那我比你更熟悉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芦篾儿望向风律的眼中多了一层悲悯:“不,凌阳氏,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赑犱相信了凌阳氏的品行,与娑婆众生订立契约,借出了自己的灵息,而后神静候于祂的殿堂中,默默等待着众生履约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