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最后,这位修行者想到了一位点拨过自己的高人。
说是人也不贴切,万物只要有灵,都能够修炼得道,指点修行者的是一个赑犱。
赑犱是修行者所见过最强大的修行者,祂的寿命无从考究,修为不可估量,智慧穷尽想像,仿佛知晓过去与未来的一切,祂实在太大太强了,甚至不能以本体来娑婆相见,修行者与祂的化形相约,然后说出了自己过分的祈求。
赑犱是如此的威严、仁慈,而且博爱,这位崇高的灵信任修行者的品行,同意了修行者的渴求,赑犱与众生签订契约,祂将借给他们自己十分之一的生命,而世人了却心愿之后,也要主动将那十分之一的生命归还于祂。
从此人间的日月重新焕发出光彩,山川重新繁茂,河流重新汹涌,众生重新拥有了希望,充沛的灵气甚至催生出了更多的感情与智慧,世间万物都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连沉寂的娑婆世界都开始隐隐复苏。
修行者作为这份契约的签订者与见证者,契约了结之前,永远不可以超脱得道,永远不能离开娑婆世界,而作为契约的执行人,修行者还从赑犱那里得到了调动这十分之一灵息的权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让任何生命无条件履行契约,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修行者可以随意终结他人的生命,甚至不需要借由武器或者是咒语,仅仅是一个想法、一个音节、一个眼神,就能够肆意支配娑婆世界的一切人和物。
凌阳弋淡定地说:“那位修行者就是凌阳氏的先祖,修行者默默等待着众生心意圆满,也等待着赑犱收回灵息,最终错过成仙的时机遁入了轮回,从此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坚守与赑犱的誓约,即便仙缘再深重的人,也都没有修行过飞升的法门。可直到今天,我们还是未曾听见赑犱的召唤,想来是祂的时间和娑婆世界不同,想给人类多留一些未来吧!”
路潇只听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你的能力和树木没有关系?”
凌阳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誓约印记:“这个?这是我和合苑一位仙君的誓约,我从家里出来办事,动静可能大了些,把合苑吓坏了,他们说服我发誓不在人间使用神职的权柄,那些事小蛇会帮我做。”
很多路潇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终于清晰了。
凌阳弋从不和他们一起出任务,是因为他的真实力量被封印了,现在使得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不过是个誓约的彩头而已,如果还要他用这彩头去正经干活,那就实在欺人太甚了——不过宁兮好像已经干了不少欺人太甚的事情了。
凌阳弋的语调里没有不满,只是有些无奈:“我不知道赑犱何时会回来完成契约,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十万年后,也许是一亿年后,而那天到来之前,我希望众生都能平安喜乐,不留遗憾,只有这样才无愧于神明的赐福。你瞧,我很喜欢人类,我叫上陶不要怕我,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提防我,真是一群被害妄想症患者。”
路潇神色动了动,她并不相信这个荒诞的神话,但她震惊于凌阳氏竟然把神话发展成了信仰,而且凌阳氏貌似还极具实力,凌阳弋单枪匹马就能和各路神仙分庭抗礼。青羽“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人生信条已经搞出了贡榕这种级别的灾难,那凌阳氏这个“活着就是为了毁灭世界”的怪胎家族显然更可怕,谁知道他们哪天搭错脑筋就真的决定毁灭世界了?
不过她仍然好奇:“那青羽是怎么回事?”
“人类当中有一批最早了结了心愿的人,他们自愿找到赑犱归还灵息,但赑犱说时机未到,吩咐他们去晴台等待,所谓晴台翳下,其实就是‘生活在晴台受到神明荫庇的人’,这是他们郑重的自称,至于青羽两字,也是从中简化而来。青羽因其重信守诺,受到了神明的偏爱,人人都聪慧且通晓术理,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一不修仙,二不求长生,他们相信死亡是与赑犱的契约,所以在这件事上很看得很开,很开……很开。”
路潇嘶了一声,没想明白:“这样的话,他们凭什么繁衍到现在还没死完啊?”
“受到神明荫庇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出意外?青羽都很长寿的。”
“那他们得抑郁症的几率一定特别高吧?”
“你看何咎像是会的抑郁症的样子吗?”凌阳弋抖抖手里的画像,“青羽很会享受生活的,毕竟对他们来说,世界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死亡未至,正是享受生命的好时候,死亡降临,更是意料之中的惊喜。”
路潇撇了下嘴角,怪不得米染不准凌阳弋跟她说话,她现在确实理解大家为什么都说神职全是神经病了。
凌阳弋靠在门边,淡定地看着路潇继续在屋里翻箱倒柜,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他把话题转移到了路潇身上:“我交底了,该你了。小蛇查过那个秦叙异,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没有生平,社会关系仅限于邻里,生前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安防监控都抓不到正脸,而且他传授给你的咒文未见诸任何记载,到底什么来历啊?”
路潇掂了掂匕首,重量还行,就是太短了。
她转向凌阳弋,摇摇头:“我对他的了解不比你们更多。”
“小路潇,上陶不会因为你没做错过事就默认你是个好人的,你的力量来源不明,而且至今都没暴露过上限,怎么说呢,你就像一把没保险的枪,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肯定也会像遏制我一样,想尽办法遏制你。”
路潇毫不客气地说:“我又不是脑子灌水自己找死的傻子,怎么会发那种毒誓?他们才拿我没办法呢!大不了打一架,我未必会输!”
凌阳弋听见她的话居然没生气,轻笑一声:“你以为只要有力量就能赢下去吗?等你遇到一件不能用拳头解决的麻烦,你就知道什么叫穷途末路了。”
路潇两指夹过刀刃,将咒文附上匕首,荧荧蓝光缠绕刀刃:“所以你准备给我出什么馊主意?”
“你应该听小蛇的话,去上陶修行。”
“他们给你招新提成了?”
“这是正经事。”
“提成有多少?”
“你不要这么混……”
“分我一半。”
“小路潇……”
“分我三分之一。”
“算了。”
路潇把匕首系在身侧打结衣摆里,对他笑了笑:“上去吧。”
“救命啊——”
可两人正要离开房间时,室内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惊恐的呼喊声,那人连声叫着救命,听音色正是留在上方的两个普通人。
路潇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深入地下几百米,与地面隔着厚重的泥土、船骸、海水、岩石,本不可能听到上方的声音,那这求救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潇举目寻找着发出声音的位置。
原来棚顶与内墙交界的四条线上密布着一排小孔,小孔只有筷子粗细,几不可见,声音就是从这些空洞传进来的。
路潇敲了敲墙面,口中叫道:“喂?喂喂?”
“救救、救命啊——”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她,呼救声变得断断续续,吓得不成语调了。
“别叫了,他们听不到。”凌阳弋解释道,“这是以前工匠的小戏法,烧瓦的时候在泥里埋入丝线,瓦片成型后里面就会留有细微的通道,这些通道排列成固定的结构,能够加强脚步或人声共振,单向传递声音。你听,外界的声音传至这间屋子时,已经滤去了海浪声、风声、鸟叫虫鸣,单单让人的声音凸显出来,必然就是这种情况。“
路潇担忧说:“可他们好像遇到了危险。”
凌阳弋耸肩:“那也没办法,我们找不到上去的路。”
“闭嘴吧!”呼救声戛然止住,第三个人厌烦地呵斥,“你们叫得像快断气一样。”
路潇惊喜道:“宁兮!”
两个人听见宁兮的声音后,他们身处的地宫忽然开始震荡。
凌阳弋抬头看了一眼,困惑问:“小蛇搞什么呢?”
“组长……”路潇突然皱着眉搭住了他的肩膀,“我感觉不太好……”
路潇所言着实不假,石柱动摇的时候,她的脸色立刻肉眼可见的白了,那是身体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的自发反应。
凌阳弋赶快扶助路潇:“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嘶,疼……这感觉不对,应该不是中毒,也不是外伤,我察觉不到伤害的来源,可能是冼云泽出问题了。”
凌阳弋皱眉问:“你还能撑住吗?”
路潇吸着冷气说:“不会死的。”
“什么都别管了,我马上带你出去。”
好在不久之后,米染的声音再次传了下来。
“宁兮,停下。”
米染发令之后,地宫重新恢复平静,路潇的不适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第53章
半小时前。
海上的天气难以预料,明明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天渐黄昏时,却凝结出了浓重的乌云,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海水随之焦躁起来,浪头再大一点,就要把整座岛扑到海面下。
留在地面上的王运和王达蹲在岩石下,惨兮兮地躲着雨。
他们原本想回到木屋去,但大雨蒸腾起浓重的水汽,使得四周一片阴森朦胧,地面又湿滑,他们怕迷失在错综的山路间,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
两人透过栖身的岩隙向上望去,乌云正压得很低,仿佛要坠到地上,未过多时,高天之上传来一阵万马奔腾的隆隆声,浓云中撕裂出一道道闪电,金色与白色的电闪在乌云里交错成毛细血管,电闪密得甚至从浓云里溢了出来,追随着雨丝落到地上,于是浓云和大海、岛屿之间生长出了一片闪电的密林,雷声爆裂而密集,如同恶魔拿着锉刀蹲在人的脑子里锉着头骨。
恐怖的天象吓得他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突然之间,千米外的海面上,一只蓝鲸般巨大的紫色球体从浓云里掉了出来,浮沉一瞬,又迅速藏了回去。
两个人正犹豫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时,一道强烈的闪电触地反弹,那闪电如箭射回天际,一瞬间穿过万丈云层,将无垠云海照耀得分毫毕现。
此时此刻,这幅浩瀚云幕上才画出了那生物的本相。
它的身形占据整片云海,以至看不到边际,皮肤呈乳白色,有着半透明的质感,扁平的身体下方长满蘑菇菌褶似的腮丝,腮丝不停分泌出透明的粘液,悬垂着成千上万的粘丝,刚刚管中一窥的紫色巨球,只是其中一条粘丝凝固后的末梢罢了,整体来看,这东西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快要自溶解的毒蘑菇。
这诡异的生物翕动腮丝,瞬间向地面沉降百丈,随着距离拉近,它的身体渐变为重墨般的黑,而后粘丝也活了过来,成千上万蓝鲸般巨大的球体反复垂落向地面和海面,偶尔还有粘丝突刺向海洋和岛屿,好似触角一样近距离试探着移动的浪花和摇摆的树枝。
岩石下的两个人顿时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几秒钟后,那庞然大物再次翕动飞升,重新潜回了云层里,浓黑的身体也随之化为透明色。
天空中空余雷鸣暴雨,似乎刚才出现的一切全是疯狂的幻觉。
很久很久之后,两个人才敢僵硬地扭转脖子相对而视。
可是他们刚一动脖子,一颗硕大的紫色球体忽然凭空乍现,突兀地悬停在了他们藏身的岩窟前方,它上面那条连接本体的粘液却没有显形,近在咫尺间,可见这颗正圆形的球体外包着一层透明黏腻的膜,膜里滚动着大量密度不均的紫色气体,对流产生出无数杂乱无章的细线,像是掉进洗衣机滚筒的毛线团。
片刻之后,球体里的线条突然凝滞,接着向前跃进一米,几乎贴上了他们的脸。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同时裂开,每根线条都张开成一只梭形的眼睛,大大小小的眼睛拥挤重叠,暗淡的眼白和漆黑的瞳孔胡乱震颤,似在匆忙搜寻着什么,最终每颗眼珠都聚焦于两个人的脸。
他们酝酿了许久的惨叫终于破口而出,“救救救救命啊——”
这时天上的乌云再次沸腾,雷鸣电闪中又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声彻天透地的蛟鸣盖过雷鸣之后,威武的银蛟破云而出,它鳞爪怒张,在岛屿正上方夭矫盘旋,片刻后忽而定住身形,垂首看了一眼两人所在的位置,随即身形一晃,玉色的蛟爪重重践踏下来,仿佛要把这座岛踩进海底去,不过就在它即将触及地面时,却又突然凭空消失了。
两个人的惨叫声因此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闭嘴。”宁兮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两手掐住两个人的后脖子,“你们叫得像要断气一样。”
他说完手指扣在颈动脉上,稍一用力,掐晕了两个人,强行结束了他们的惨叫。
宁兮扫了眼那诡异的眼珠,并没有理会,只把手里的两个人扔到了地上。
“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他和身边的米染说完去向后,现出原形奔向大海,他的原形毫无顾忌地穿过了紫色球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原来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而已。
宁兮围着岛转了两圈,他虽无心搞破坏,但体型毕竟在那儿摆着,环游形成的漩涡毫不费力地粉碎了周边礁石,天然屏障毁坏之后,岛屿周围日积月累沉淀的泥土也被卷走了,岛屿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只留下了构成岛屿骨架的巨大乌木群以及那尊黑色的石柱,还有石柱下黄色的岩石层。
“宁兮,停下。”狂风骤雨之中,米染的呼唤偏偏像耳语一般清晰,宁兮听到了米染的话,立刻化为人形回到了岛上。
此时米染已经登上岛屿中心的塔顶。
“这座塔里有一池的沉魂。”米染紧着眉头揉着眼睛,显然已经中过招了,“你要是把这座岛翻倒,沉魂流进海里之后,沿海所有城市都要遭殃的。”
“不止沉魂,以这根黑色的石柱为中心,海底十公里内都是鸣砌。”宁兮望向海面,耐心解释,“鸣砌是圿塚世界的生物,长得很像蚯蚓,只要少量的水与矿物质就能够生长,它们有两种形态,一种质地柔软,类似普通蚯蚓,另一种质地坚硬,水火不侵,连续核爆都不能破坏它们的完整性。鸣砌对声音十分敏感,我认识一位会驯化鸣砌的仙君,可以通过音律让它们在这两种状态间切换,并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米染问:“那这里的鸣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还是有人驯养的?”
“自然状态下的鸣砌聚集在一起时,会无意识地组成盐结晶一样的形状,但这里的鸣砌像壳一样罩住了海底,并没有形成结晶态,肯定是有人驯养的。我们想要下去的话,最简便的方法是找到正确的音律,让鸣砌自己打开这层壳,否则就只能回合苑找工具了。”
米染无不担忧地说:“你知道组长的情况,如果下面真有什么棘手的东西,他可能对付不了,等我们再回来说不定已经晚了。”
宁兮笑笑:“那不更好,你不是很讨厌凌阳家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