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奎因兰
山楹从容不迫答:“请开临仙门。”
“临仙门……”崔含真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深为忧虑,无法抉择。
临仙门通往九千白玉阶。
白玉本无瑕,登阶之人会被叩问内心,倘若口是心非则脚下遍生荆棘。且这荆棘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涉足其间必定血流不止。届时,是真是假,一见即知。
此外,以免有人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妄图遮掩,众山门会另派使者专程在半途等候。如此一来,有时遇见那些不中用的丧命于此,也好有个人来收尸。
崔含真想了想,终究不忍心。
“不可,她只是凡人。”
山楹顿时笑起来,“是吗?您再细瞧呢?过去是凡人,如今她还是吗?”
崔含真骤然一怔。
他刚刚满腹心事,始终不能沉下心来仔细将薛鸣玉审视一番。此刻再看,他惊觉薛鸣玉浑身上下的气息几乎都变得陌生而比之前愈发凛冽。
直到这时,他才遽然后知后觉地记起山楹说她已经能引灵气入体。
山楹观察着他的神情,慢条斯理道:“如若她所言为真,天不负她。”这句话又明显将他的心动摇了几分。
薛鸣玉立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见那些弟子旁观时或忌惮、或猜疑的神情,甚至是敌视。好不容易得了修炼的契机,倘若这一场纠纷平息不了,往后必定会被众山门拒之门外,如此她以后的路可谓是断了大半。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
她平静地想道。
思定,薛鸣玉倏然应道:“我去,但你若是在其中做手脚陷害我呢?”
不等山楹回答,那个老者便闭着双眼道:“小友大可不必担忧,这使者向来是由荒云的人安排。山楹便是对你心怀偏见,也不能当着荒云弟子的面弄虚作假。”
“好,临仙门何时开?”
山楹偏过一寸目光望向老者,见他仍旧闭目不语,便说:“赶早不赶晚,午时就开。”
午时。
过去她看百姓犯了事被问斩便是午时,如今她登白玉阶也是午时。真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薛鸣玉一面想着,一面抬眼对他道:“好啊。只是总不能就我一人遭罪吧?如果我顺顺当当地出来了——”
“假使我误会了你,”山楹垂眼望向她,声音冷冽,“待你出了临仙门,我便任你处置。”
“可。”
薛鸣玉:“切莫忘记你今日之言。”
*
天阴冷得很,无风无雨也无晴。
临仙门在一条江边。众人或御剑飞行、或坐传送阵、或乘飞舟先后到了岸边。大江大河从山脚下滚滚流下,广阔无垠。数名修士齐齐飞身立于半空之中念咒掐诀。
而后只听得轰然一声,仙门破江而出。远远望去,通身白玉,流光溢彩。
薛鸣玉在无数道视线中朝前一步。即将踏上第一道玉阶的刹那,崔含真忽然轻声问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只告诉我,是你吗?”
“……不是。”
她稍作停顿,便看也不看他地踏了上去。
骤然落地的瞬间,她恍然感到一阵晕眩。再回首时,身后竟已空茫一片,不见人群。原先杂乱鼎沸的人声都霍然远去,耳边唯余惊涛拍岸之音。
鸟鸣而天地幽静,这股奇异的见闻不禁使她倍觉玄妙。
只是白玉阶越渐陡峭,她独自攀沿其间,则愈发以为自己有如一叶孤舟飘摇于江河之上。九千白玉阶,难道真的有九千之多吗?
薛鸣玉仰脸望去——
更远处的路竟已没入云层中,目不能及。
如此思忖着,她静默地又向上一阶。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感到脚下钻心的痛楚。一时间几乎站不住,险些从白玉阶上滑脱,以至于生生摔死。
幸亏她及时稳住身形,扶住了上一层玉阶。但她的手刚触碰到,也立时被针刺了一般。她当即收回手细瞧,却不见任何伤口,只是流血。
口是心非者,则脚下遍生荆棘。
薛鸣玉默念了一遍,忽然笑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好继续往上走。只是越往上,越艰难。她简直是在上刑。薛鸣玉想,这是她需要为自己杀人夺宝付出的代价。
她活该。
但是她不悔。
一阶、两阶、三阶……
终于,“扑通”一声,薛鸣玉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就在这时,一双鞋立在了她眼前。
荒云的人来了。
她呼吸一滞,迅速思索如何能换得对方的怜悯,好求她帮忙隐瞒。崔含真告诉她,来的是荒云山山长身边最看重的关门弟子绮霞仙人谢襄。
“仙人,我——”
薛鸣玉抬头看去,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望着那张脸,虽然已经出落得十分灵秀天然,她却仍旧一眼便认出这张脸。而当她怔怔地注视着来人时,来人的目光亦凝滞在她脸上。
良久,还是薛鸣玉先轻声叫她:“阿福。”
阿福被她这一声喊得陡然失神,又渐渐在她专注的凝望中回神。她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语调平平:“你撒谎了,他们就是你杀的。”她极力限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肯望向周围一级一级向下蔓延的鲜血。
她不肯叙旧。
薛鸣玉想道。而后问她:“你要揭穿我吗?”
她闭口不答,眼睫微颤。
薛鸣玉见状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阿福,阿福你忍心看我去死吗?”
阿福阿福阿福,她一叠声叫她,叫得她心都乱了。她站在了白玉阶上,比她还高一级。薛鸣玉仰脸望着她,只是望着她,面上没有丝毫软弱与哀求之色。
她牵住了她的裙裾,分明没怎么用力,可谢襄只觉得她的那只手、她的眼神,都如同捆仙索,亦或是一只捕兽夹,死死困住了她。
她想后退,却无路可退。
仿佛命悬一线、被逼到悬崖之上的,不是薛鸣玉,是她。
而她竟然生不出怨恨,明明她知道她活该,但是谢襄一点都不能鄙夷她,她甚至、甚至暗暗地迁怒、埋怨那些将她逼上白玉阶的人。
谢襄望着她,突然想起很久前。很久前她坐在漏风的屋子里咳嗽,薛鸣玉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问她你是不是要死了。
正好有个家在附近的小男孩路过,听见了便凑过来嘲笑她是个病秧子,活不长。
薛鸣玉却一把将他推开。她突然抄起桌上的菜刀要砍他,他吓得大叫。
于是她又颇觉奇怪地看着他,“你害怕?原来你也会害怕,我还以为你不会。她是得了痨病活不长,可是你这样讨人嫌,未必就能比她活得久。譬如现在,如果我一刀下去——”
她比划了一下,他的脖子那样纤细脆弱,简直是只细颈鸡。只要刀一抹,他便同后厨那些断了脖子的死鸡没什么两样。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提着刀朝他望去。
但她最后什么也没做。她说他怕她,所以她没必要杀他。“倒是你,”薛鸣玉看着她,“他不怕你,还瞧不起你。下一回拿刀的人应该是你。”
……
可她从来没有做到过,所以即便是被那伙山匪抓到了庙里差点吃掉,她也没敢动手,还是薛鸣玉杀的人。
谢襄僵在原地。
薛鸣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就算不帮我也不要紧,我不怪你。你还记得当初在庙里我和你说的吗?如果有一天我也要死了,一定也要放一把大火,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就像你奶奶那样。不,比你奶奶死的时候还要大的火。”
“别说了,别说了……”谢襄颤抖起来。
“我不想被他们抓走杀掉,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她突然抓住她的手,极为用力地,死死地攥住了她。
“你放把火烧死我,就在这白玉阶上。不是说九千白玉阶是离天外之境最近的地方吗?我宁可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让你把我烧死,变成一捧灰,洋洋洒洒地吹进风里。”
谢襄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别说了。”
“我带你出去。”她脸色惨白地慢慢抬起头,不得不正视眼前连绵的血。薛鸣玉流了很多血,暗红得像一条长河,她惶恐地望着,却跨不过去。
“我带你出去。”她喃喃地再度重复道。
谢襄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比薛鸣玉还要用力。
“我什么都不要,”她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薛鸣玉腰间的红线上,“我只要我的那枚长寿钱。”她娘之前给她的都还被她仔仔细细地留着,只差她娘死的那年的一枚。
薛鸣玉一顿。
然后当即解了下来搁在她掌心,“物归原主。”她低声道。这是很值的,她想,昔日她救了那个女人才得了它,如今她又用它换了一条命。
但是薛鸣玉走不动了。
那些看不见的荆棘穿透了她的皮肉。
一条手臂却撑着她,温柔有力地将她拉起来。谢襄陡然俯下腰来将她背在身上,而后让她的手臂紧紧环住自己的脖颈。剩下的每一阶,都是她背着她走完。
薛鸣玉伏在她后颈,听见她忽然问:“值得吗?只是为了修炼,杀了那么多人,遭了这么多罪,值得吗?”
“值得,”她说,“就是天都容不得我,我也要一试。”
她看见谢襄散落的鬓发遮住了半只眼睛,不觉伸手替她勾到耳后。这时,谢襄恰好停了下来。最后一阶到了。刹那间,白玉阶上的血顿时荡涤一空,仿佛从未有过。
落地的瞬间,谢襄施法替她拂去所有伤痛与血渍。她又同来时一般无二了。“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她听见谢襄低声为她祝祷。
赤红的太阳悬于天际,沉甸甸的,似乎摇摇欲坠。
薛鸣玉抬头望去时,只觉得过分接近而过分耀目,几乎要将她烫伤。眼睛隐隐要落泪,她用力眨了几下,减缓着其中的不适。
忽然,她高高举起手掌。
当掌心朝外,五指尽力舒展到极致时,透过狭窄的指缝,薛鸣玉看见了如火的太阳。然后她猛然屈起手,五指并拢,紧紧握住,就好像太阳已经在她手中了。
她终于抓住了太阳。
第43章 四十三朵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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