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他的手臂从她身边绕收回来，捏了捏她的耳朵，而涂蓝埙捉住那只手，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握住这只从不脱下手套的右掌，笼在手里。
它冰冷如死，且再不会变得温暖，但从掌骨到指尖却充满力量。
涂蓝埙一寸寸抚摸过去，却惊讶地发现，黑皮手套下的指掌线条并不顺直，有的地方粗大得不像话，有的地方则角度怪异，无法严丝合缝地并拢在一起。
就像某种无法修补的轻度畸形。
N发出一声不算笑的笑，反握住涂蓝埙，说：“你想看它脱掉手套的样子吗？”
第108章 残掌
涂蓝埙盯着那只手,好像盯着个难以言喻的秘密。
N看她有点紧张，安抚地笑了笑,说：“今天不看也行。”
说完，他就要撤回那只右手，而涂蓝埙凭直觉攥住了他，说：“看。”
就像蝴蝶从里面撕破脆弱但坚韧的虫茧，偷偷伸出最柔软的触须，这是一种宝贵的试探。
假如今天错过了，涂蓝埙担心那只蝴蝶会老死在茧中。
N缓缓摘下了那只手套。
这个过程很慢，因为N的另一只手有些发抖,黑色皮革一寸寸从手上褪去,还原出阴白色的皮肤。涂蓝埙见过N的左手长什么样,指骨非常修长，但筋腱和骨节十分具有力量感,手背青筋微浮,是那种兼具控制力和美感的很漂亮的手，像雕塑一样。
但右手明显比左手丑陋得多。
右手的皮肤也是白的，也一样长而宽,但指骨并非笔直,有着树节一样扭曲的角度，关节粗凸且不自然，近乎让人不适，皮肤上爬满淡淡的疤痕，就像被逐厘米折断过又再接上一样。
这是一只遭受过毁灭性伤害的手。涂蓝埙意识到。
N温柔地笑了笑，活动那只丑陋的右手，它有基本的活动能力，但动起来让它显得更加可怖了,与静态相比就像电影怪物的手办模型和一个真正在人眼前蠕动起来的畸胎的差距。
“我在现实世界永远无法成为主刀医生。”N的声音有些发凉，“它做不了精密动作，尤其是在受伤的前几年。”
涂蓝埙难过地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N将那只右手搭在膝头，涂蓝埙用一根手指轻轻贴上去，如同抚摸一只残疾的雏鸟，她闭上眼睛。
N深深舒了口气，说：“在我十八岁那一年，被人打了。”
“高考那一年？”涂蓝埙失声，对一个穷困而好学的孤儿而言，未免过于残酷了吧。“他们下这么重的手，神经病吧！”
N说：“是高考那一年，也是高考之前的三天。”
他继续说：“我从学校收拾好东西，在回住处的路上被人堵住，他们带着刀，我打翻了他们四个人，可还有两个把我按住了。幸好他们没动刀，但最终这些人决定，每人给我的手上来一脚，重复了三轮半。”
涂蓝埙记得芦
嘉穗提起过，N的住处和芦姨的早餐店都在鹿城老城区，那大约是十多年前了，老城区的摄像头并不完备，治安也一般。
N就是在被人踩碎右手后，可能滚倒在小巷里，当那些人逃走，他抬起头，旁边书包、涂卡笔和书本资料散落一地，准考证碾在泥里了，一同被碾碎在泥里的还有他断裂的右手。
拿笔的那只手。
“当时我好像没有思维能力了。”N笑了声，手掌反过来反扣住涂蓝埙，“只记得血腥味很近，但我长久以来的梦想离我越来越远”
涂蓝埙感觉一股怒气从心底腾起，她险些直接站起来，只觉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她最终只是弹动一下，又坐回N身边，憋着气将自己的手覆盖在N的手上。
现在她觉得那只手一点都不畸形了，他遇到过的人才是真畸形。
“是谁？他们还在鹿城吗？当年是怎么解决的？”涂蓝埙问。
比起N为什么得罪他们，她更想知道那帮家伙现在在哪，如果偏巧不在监狱里，她甚至想让他们直接亲眼看地狱。
N用一种极柔和的眼光看向涂蓝埙，微微摇头，安慰道：“全都被抓了，就是几个不学好的社会混混，被人雇来找麻烦的。”
涂蓝埙感受着掌心微微的粗糙，她抓住N的手背轻轻摩挲，好像这样就能把伤疤抹掉似的，她尽量无声地抽抽鼻子，结果被N瞬间转头抓包。
N提起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激烈情绪，相反，只有一种陷入回忆的语气，像在说另一个人的事。
也对，与N十八岁之后的经历比起来，错失一次高考竟然是相当微不足道的了。
毕竟现在命都没了。
涂蓝埙活动一下表情，轻着嗓音说：“那你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的吗？”
“我后来没复读，也没参加第二次高考。我本来想打暑期工攒钱，其他的以后再说，没想到进了天国集团的助理面试。”
N的目光微微发暗，扯起一丝微笑，“当时我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告诉我，那是一条比考大学更光明的康庄大道。没想到直通地府了。”
十八岁的伤兽一样的少年N，遇到了当时的好心人Kris，他给他钱，把他带在身边驾驭加教导，让他见识海外广阔的世界，和潜伏其下的黑暗与恐怖。
N继续回答涂蓝埙的第一个问题，他说：“当年那几个混混都被抓进去判刑了，除了一开始公共法律援助外，后面律师、医药费以及后续复健的事都是Kris解决的。”
“他那么好心呢。”涂蓝埙叹气。
N顿了顿，说：“他那时很像我认知里的父亲。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最开始的半年，我非常有尽忠效力的劲头和冲动。”
他藏了一半话没说，涂蓝埙瞄过去：“那你什么时候知道，你的手受伤其实和Kris有关？”
N的眼神悚了悚，看向涂蓝埙的目光再不一样，最终化为一个笑：“你猜到了？”
涂蓝埙故作深沉，“这还用猜吗？资本家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他就算有一颗好心，怎么就这么消息灵通，一跨国集团的大老板，精准出现在你身边，为你解决一切问题？多半是来给谁擦屁股的啦，顺便捡只小猫。”
小猫还傻乎乎要为人效力呢。
她被N拍了一下。
小猫还打人呢。
N嗤出怒气的同时压不住笑音，逐渐转为平静，“当年在学校看不惯我的同学之一，是董天龙的表弟。也是董一健前妻的亲外甥。但董一健当年闹了离婚，并不想管这件事。”
这倒没听说过，涂蓝埙微微惊讶，“董一健和Kris有亲戚？要不他干嘛管这事。”
N点点头，“Kris是董一健的哥哥，他们是双胞胎，但分别在国外和国内长大。他希望董一健能和前妻复婚，所以亲自来走这一趟。”
涂蓝埙有些听不懂了，“那位前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什么Kris要使劲撮合他弟的婚姻？董一健明明自己都不想管。”
N表情复杂地看了眼涂蓝埙，说出的话叫人惊讶，“因为Kris是个特别重视家庭的人。”
涂蓝埙迅速质疑：“所以他把聂老师装在箱子里从山上扔下去了？”
N噎了下，半晌没说出话，不太收力气地挠了下涂蓝埙的手掌心，然后才说：“Kris对完美、救赎、全整一类的概念非常狂热。之前宗立说的那个地上天国计划，我没正面接触过，但一听就是Kris的创造。他家里的狗都必须配着对养，每年都要拍好几套赛级牧羊犬全家福。”
就像营造一个传统主义又过于理想化的，人人都有美好家庭，所有美好家庭组成一个完美世界的梦境。
没有痛苦，没有残缺，只有太阳花园一样的微笑拼贴画。
“为什么不早说呢。”涂蓝埙尽量放轻声音，“游管局和警方一直没查到Kris的具体信息，他是外籍，所有涉及信息的程序都有隔离处理，白手套一层叠着一层。”
N说：“因为我在思考，Kris为什么转变了思想？”
对啊，地上天国明明是指诡异彻底入侵地球，成为凌驾于人类的存在，这与“完满”、“家庭”这样的概念是完全相悖的。
涂蓝埙也想不明白，但她边用指头在N的手背上跳着踢踏舞，边百无聊赖地说：“可能他为什么产生完美执念，就为什么扭转为地上天国这种有害计划吧。一破一立，都为同一件事。”
N把鬓角贴在涂蓝埙头顶，微微歪着，“哼”了声。
#
经过N同意后，Kris的相关信息被通报给文冲，但这人目前并不在国内，也没有非常直接的罪证，能确定他的罪责，因为大多数事件的命令都是经由别人发出的，甚至与他起码转隔了两层关系。
过于宏大的流程和涂蓝埙无关，她只负责守好鹿城开发区这一亩三分地。
一个惬意且没有案件的晚上，涂蓝埙送走了最后一波顾客，这些鬼魂相约在杂芜的开发区公园举行歌唱比赛，社区里的鬼都去看热闹了。
今天是初冬难得的暖夜，热风空调不必开到高档，暖夹凉的空气徐徐从门外吹入，24h阳光便利店成了这条街最温暖的光源。
涂蓝埙坐着看电力收费计划表，开发区会否彻底停电的决议即将下达，她在文冲的帮助下起草了这份方案，尝试全体鬼魂居民来合资支付水电费，保证开发区的正常生活。
还没看到一半，便利店门忽然被敲响，本以为是哪个过度礼貌的鬼魂顾客，涂蓝埙抬起头，“请进。”
外面却站着一道冷如霜雪的影子，眼睛盯着涂蓝埙，凶戾中带着急切。
涂蓝埙微微惊讶，一瞬间警戒起来，起身道：“聂老师？”
第109章 寻尸
没等涂蓝埙请,聂老师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她环顾四周，整个人虽然仪态端方,但脊背绷紧，就像一头野兽来到另一头野兽的地盘那样充满戒备。
聂老师在戒备N，以及便利店里经常出入的很多强力鬼怪。米哈伊尔铜猞猁的眼睛在烟架后闪了闪，索倪亚的座头鲸尾巴在一楼半的阶梯边缘游弋，还有悄无声息出现在涂蓝埙背后的N，用一种极具震慑力的眼神冷视着聂老师。
“请坐吧。”涂蓝埙打破寂静，请聂老师在收银台旁坐下，“您有什么事吗？”
聂老师咳了咳,接过涂蓝埙推来的热水,旁边线香烟雾袅袅,她说：“我想见游戏管理局的人。”
大约是多年生存智慧使然，聂老师哪怕目的强硬,表述方式依然柔和,让人忍不住想要答应她的要求。涂蓝埙敛眸想了两秒钟，问：“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同意合作了呢？
聂老师凝望着涂蓝埙，很难得
地,她的目光里没有对N时的尖锐,只有复杂和更为温缓的情绪，好像一位女性长辈似的柔声道：“谢谢你，是你之前保护了思雨。不管你为了什么，但是谢谢。”
涂蓝埙微微惊讶，“您和宋思雨聊过？”
“没有。”聂老师看了眼灯光，面上泛起淡淡的笑纹，“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她有一份自己的事业，有朋友,不靠任何人、只凭自己的努力吃饭，挺好的。”
原来涂蓝埙在西省救下宋思雨的那一夜，聂老师其实在附近，她一直徘徊在宋思雨周围，想着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涂蓝埙默然，聂老师的爱和恨都如此清晰，让她忍不住叹息，“好吧，您找游戏管理局是为了什么？方便说说吗。”
聂老师放下水杯，血色的美甲轻轻敲击杯壁，思绪飘忽地说：“我见到牵牛了。”
“什么？”涂蓝埙悚然。
聂老师的死期比N更晚，对天国集团的参与和其中的地位远比N高深。
“别误会，我没有再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意思。”聂老师略带自嘲地说：“牵牛就是当初负责处理我的人。我怎么会忘记这一点呢。”
涂蓝埙拿出手机记录，“您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聂老师回答：“是他找到我的。他在追杀我。可能由于集团方面知晓了我们这一帮旧人鬼魂逐渐被游戏管理局搜罗在一起，反正至少他们聚集在你周围了，而你与游管局关系匪浅。”
涂蓝埙当然深陷在这种危险之中，事实上，现在双方的对决已经趋近于白热化了，只是焦灼在隐秘之处，并没有拿上台面来罢了。
聂老师继续说：“我是在中部省份碰上他的，当时思雨已经被游管局的人员保护起来，我正在回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