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青绿萝裙
封遥不放心,还想再做尝试,可柳巧仪已经平静地开了口:“你们都出去。”
“老夫人。”陈姐还想再劝,柳巧仪一把年纪了,如果再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柳巧仪拄着拐杖敲了敲地板:“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走,都走。”她看向裴瑾,“我这条命,是他救的,他要是想拿去就拿去吧。”
在场的人纷纷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看了看柳巧仪,又看了看裴瑾,最终在陈姐的带领下陆续出去了。
空旷的别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裴瑾耐心地等待着。
不久,柳巧仪就问:“还是想不起来吗?”
裴瑾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救过的人太多,哪能一一都记得。”
“赵元珠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那会儿,她是长三堂子里当红的倌人。”
***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上海,有一个地方叫长三书寓,听着风雅,其实就是妓院,里面的妓女也不叫妓女,叫倌人,也叫一声“先生”以彰显身价。
那时,裴瑾刚从国外转了一圈回来,先是到了广州待了几年,和他合伙做生意的叫江和,是个上海人,邀请他到上海去。
裴瑾也正好很久没有回到江南,便欣然应允了。
江和请他在家里住下,第二天,不等裴瑾在上海转转,就被他拉去打茶围,就在荟芳里,一到门前,迎面碰见一个梳着辫子的大姐儿:“江少爷来了,好久没来阿拉先生这里了。”
“这几个月我不在上海。”江和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裴瑾进了屋。
“先生,江大少来了。”大姐儿打起帘子,一个约莫二十余岁身着蓝色旗袍的倌人走了出来,嘴角含笑,很是可亲。
江和给他们作介绍,那个倌人是他的老相好,名字叫赵蕊红,她拿了瓜子来敬,又嗔怪:“江大少好长时间没来了,还以为把我忘了呢。”
“我前段时间去了广东一趟。”江和摸了她的手,两个人耳语了几句,双双笑了起来,江和也没有怠慢朋友,同裴瑾说,“你初来乍到,我给你做个媒可好?”
赵蕊红问:“你想照应我哪个妹妹?”
“当然是元珠。”
“我就知道你惦记着她。”赵蕊红假意吃醋,“那么喜欢她,做了她不是更好?”
风月场有趣就有趣在这打情骂俏里,江和乐得哄她:“那哪能呢,去年我就去李小翠那里吃了个酒,你就同我气了半个月。”
裴瑾微笑着看他们,烟花巷里混得多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妓女和嫖客,你扮新娘我扮新郎,都是逢场作戏,切莫当真,不过,戏做得多了久了,也是会有真感情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这感情薄如纸,一戳就破,永远不要以为是海誓山盟。
赵蕊红吃了会儿干醋,还是让娘姨请了赵元珠来。
当时,赵元珠十七岁,是长三当红的倌人,一个夜里要出局四五次,红得不得了,客人绝对不算少,原想着推脱,可一想是赵蕊红派人来请,还是应了。
她和赵蕊红是有点默契的,蕊红是蕊字辈最小的一个,元珠是珠字辈最大的一个,两人的感情原本就不错,更别说赵蕊红一向肯提携她,好些大方的客人都是赵蕊红保的媒。
不多时,裴瑾就听见一把如黄莺初啼的好嗓音:“红姐,侬叫我呀。”
他抬头一看,一个姑娘俏生生立在那里,大约是刚刚洗了头发,鬓边微微湿,让人不禁想起“扰扰香云湿未乾,鸦领蝉翼腻光寒”之句。
赵蕊红替他们作介绍:“裴少爷,这是我们家小妹子元珠,元珠,这是裴少爷。”她说着,偷偷给赵元珠使了个眼色。
赵元珠很快就明白了,对着裴瑾笑一笑:“裴少爷。”这笑容恰到好处,很甜很美,但又不卑不亢,红倌人有红倌人的傲气,书寓没落了,长三可不是幺二,更不是野鸡,她们也要挑客人。
不过,她对裴瑾的第一印象很好,她虽然接客没两年,但十岁就被当做讨人买回来妓女,妓院赌场,那都是最考验眼色的地方,几句话几个眼神,她就能把对方摸个七七八八,可这一招在裴瑾身上,偏偏行不通了。
说他是愣头青,他又很从容自在,说他是风月老手,他却又没有沾染风尘味儿。
“裴少爷是哪里人?”她自在地与他寒暄,“听口音不像是上海人呢。”
裴瑾用上海话回她:“侬猜。”
“哦哟,这话说得倒是蛮地道。”江和来了兴趣,“我只知道你粤语和洋文说得好,上海话也不错嘛。”
裴瑾又换了苏州话:“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裴少爷是苏州人?”赵元珠猜测。
裴瑾再换无锡话:“再猜。”
江和知道是猜不出来了,翻了翻白眼,又喜道:“你这本事倒是结棍,以后生意容易谈,对了,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做局,你也一起来,大家交交朋友。”
“好啊。”裴瑾答应了,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江和又问赵元珠:“到时候他请你出局,你来不来?”
“江大少可真会说笑,我们做倌人的,哪有接到局票不出局的。”赵元珠嗔怪道,“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这倒不是假话,再红的倌人接到局票也没有不出的,就算是身上不好,也要叫人代局,出局出局,不过是陪个酒,其余事么,要再商量了。
打茶围打茶围,不过是喝杯茶的事,赵元珠中途接了局票便出去了,江和与赵蕊红说定,晚上吃局的时候再见。
出了门,江和问裴瑾:“元珠怎么样?”
裴瑾笑:“是个美人。”只不过一出门,他就连美人长什么样都忘了。
到了晚上,约好的朋友陆陆续续地到了饭店,江和拿了局票来开,几个朋友请的都是老相好了,开完请人一一送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裴瑾已经和几个客人聊得很热络了。
江和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叫了“起手巾”准备开宴,看他们聊得起劲,忍不住插嘴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说念书的事,你不爱听。”有个朋友挤兑了他一句,又拉着裴瑾问,“我想和我太太一起出国,正好有几件事想请教你。”
裴瑾笑道:“知无不言。”
“先入席吃饭,哪有空着肚子聊天的。”江和拉着他们入席。
没过多久,就有离得近的倌人就到了,正巧鱼翅也上来了,娘姨在一边道:“上先生了。”
最先来的是赵蕊红,江和做东,她特地来早一步,叫了两个乐师在外面唱曲,这才在江和侧后面坐下。
江和微微侧头问:“元珠呢?”
“出局了,晚点来。”
正说着,其他几个倌人也都到了,红倌人谁不跟着几个娘姨、大姐儿,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吴侬软语与调笑声碰撞在一起,还有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儿。
裴瑾给自己倒了杯酒,微微笑了笑,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还有片刻暖意。
赵元珠是最后一个来的,出局的她和下午大不相同,衣裳头面精致又艳丽,因为年轻美貌,偏偏压得住璀璨的珠光宝气,真是满室生辉。
她也不多说什么,抱了把琵琶坐下,问裴瑾:“裴少爷可有想听的曲儿?”
“随便唱一首吧。”
赵元珠便唱了一曲苏州小调,她嗓音甜美,吴侬软语唱起婉约悠扬的小调,裴瑾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十多年,久不闻乡音,这一听,便勾起些许思乡之情。
赵元珠唱罢,侧身坐到裴瑾身后,裴瑾问她:“你是哪里人,苏州话说得很好?”
“老家就在苏州。”赵元珠微微一笑。
裴瑾笑了起来,没有戳穿她的谎言,长三堂子里的妓女都是以说苏州话为时髦,要不然怎么说“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说到丹阳掩面羞”呢。
但这种场合,哪来的实话,他笑一笑,便也罢了。
就算真的是苏州人又怎么样呢?物是人非,他的故乡,早就如烟云散了。
第87章 巧儿
裴瑾就这样在上海待了下来, 做生意之前, 要先交朋友, 而交朋友,多半就是喝花酒, 请生不如请熟,他请赵元珠作陪。
一来二去的, 也就熟悉了。
过了约莫半个月, 江和来找裴瑾, 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样做, 不上道啊。”
“怎么?”裴瑾其实多少能猜到些,可佯装不知,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要给我扣那么大一顶帽子?”
江和指着他问:“你对元珠,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虽说长三不是幺二,更不是野鸡钉棚,从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 非要先打茶围再吃花头, 熟悉了才好登堂入室, 可说白了,这些所谓的规矩,所谓的花样, 不过是妓院敲竹杠的名目罢了。
再给自己包装,妓院还是妓院,倌人就是妓女。
照理说, 这一套流程走完,也就该在倌人那里过夜了,可现今裴瑾不止一次叫了赵元珠的局,可偏偏一次都没和人家成事,赵元珠心里哪能没有点想头呢。
江和也不绕弯子,直奔主题:“你要是看不上元珠呢,做别人就是了,好让她死了这条心,也就完了,你偏偏就做她一个,这就不上路了。”
裴瑾慢悠悠地剥着橘子:“我就是懒得找别人,也不行?”
“嘁,你要是真的没意思,那就找个清倌人来做嘛。”有些清倌人年纪小,八九岁的光景就出来做局了,叫她们局的人也不图别的,就是应付应付场面,也表明自己不爱女色,人家一看,心里头也就有数了。
裴瑾:“……年纪太小了。”八九岁的小孩子,谁忍心叫她们来代酒应酬。
江和说:“那也有十五六的嘛。”
“那到时候,你就得来问我高不高兴点大蜡烛了。”裴瑾笑话他,“你就没个正事儿,非要来同我讲这些?”
江和正色道:“当然不是,我是来问问你,你真打算做西药生意?”
“是啊。”裴瑾瞥了他一眼,“你有兴趣?”
江和凑过去,低声说:“我拿我自己的私房钱入股。”他家是做纺织生意的,不出意外,这生意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可谁会嫌弃钱多,裴瑾留洋回来,既然说要做这门生意,必然是有他的路数,他想赌一赌,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那感情好。”裴瑾倒是不差钱,可在本地有个熟门熟路的人更好,“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两个人低声商量起正事来。
天刚擦黑,管家便过来递了两张请帖,请他们俩吃局去,江和说:“去,当然去,两个大老爷们吃饭多没劲。”
花天酒地,这四个字就足够热闹了,今天出局的一个清倌人大概刚刚学艺,抱着琵琶唱得格外认真,因是苏州评弹,裴瑾就侧头多听了一会儿。
谁知,立刻就有人说:“哎哟,今天元珠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来也没有人听,干脆省省力气。”赵元珠绞着帕子,垂着头,不咸不淡地说。
那人笑个不停:“这话我可不同意,谁不爱听元珠先生说话,清清脆脆,比小曲还好听。”
“你懂什么,人家又不是讲给你听。”说罢,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赵元珠侧着身,不说话了。
等散了场,酒还未醒,江和就拉着裴瑾去赵蕊红那里再坐一坐,她刚奉上醒酒汤,跟赵元珠的大姐儿就过来说:“大先生,阿拉先生哭了,劝也劝不住。”
赵蕊红心知肚明,但还是装作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道:“这是怎么了,我去看看。”
房间里就徒留江和与裴瑾两个人,江和酒意上头,满脸通红,指着他打趣:“今天这事儿啊,你是别想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