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衫烟雨
建木之树的树冠上悬着一座吊脚楼,里头有两人面对面坐着,正在饮茶。
“上一次是隔着影镜见面,没想到这才几天,就得见面相商了。”南宫离将茶盏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后又从桌上的茶罐里取出一片鲜嫩的茶叶,曲指一弹,茶叶入杯后便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少女趴在盏边,对着茶水轻轻吐气。
很快茶水便沸腾起来,里头的茶叶上下翻腾,溢出了浓郁的清香。
待到茶叶变色,吹茶的少女消失,只留下一杯绿意盎然的茶水,散发出诱人的香。
“用最好的灵茶,却又不愿慢慢品,咕咚咕咚牛饮,惹人笑话。”邵琉仙也拿起手边茶盏,然揭开盖子后却是一股酒香,那酒虽香,却烈得有些刺鼻,她仅仅抿了一口,脸上便飘了一坨红云。
“比不得你,用茶杯喝酒。”南宫离将杯子放下,脸上笑容收敛,一脸严肃地道:“如今这局势,你怎么看?”
这两人,赫然是上界两尊仪主,他们位于天下之巅。
以往有事会通过水镜等方式联系,像这样齐聚建木树冠商议,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邵琉仙捧着茶盏小口啄酒,她脸上飘红,眼睛水润,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还能怎么看,用眼睛看!”
她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嗝,没好气地道:“快点儿把人带上来问话,我还得回去逗我那小相公呢……”
她在天道巅峰停留了太久。
除了剑,邵琉仙如今还在意的,也就只剩下男人和酒了。
第578章 祝奉天
“把人带上来。”南宫离淡淡吩咐。
“是,师尊。”屋外建木之树的树枝上栖息着一只翠绿的小鸟,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孔雀,它从树枝上轻轻一跳,尾羽展开的瞬间,一个由七彩光芒组成的气泡从一个树洞里冒了出来。
气泡里坐着一个人,看着不过七八岁年纪却已经满头白发,他闭眼盘坐在气泡之中,待到气泡飘进吊脚楼时,男孩似有所感应地睁开眼。
他的黑眼瞳又大又圆,唯有角落里才有一丝青白,淡淡幽光从瞳孔往四周扩散,仿佛被墨汁泼染了的宣纸,黑墨晕染开将所过之处都打上了黑色的印记,整双眼里,唯有最后一丝白仍在苦苦挣扎。
他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哪怕前面是两个仪主,他也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们,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一种冒犯。
“就是你在外面装神弄鬼?”
邵琉仙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她眯着眼睛道:“骨龄才九岁?真真是稚嫩。”
“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折腾个天机楼出来?”她侧头瞥了一眼南宫离,“你我九岁的时候还在做什么?”
南宫离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
都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怪物了,哪里还记得那么远的事。
“你背后的人是谁,居然推一个九岁的孩子出来。”邵琉仙可以确定,他的骨龄确实九岁无疑,修为倒是不错,已经突破了地仙,算得上天资不错,不过一个地仙修为的孩童会是天机楼的主事者?
她皱着眉头问南宫离,“你手下那些人就把他带来交差?”
“莫非你手下的人会敷衍你?”南宫离反问。
邵琉仙嗤笑一声,“谁敢。”
南宫离微微点头就不再解释,邵琉仙倒是反应过来,她斜睨着不卑不亢坐在那与他们对视的小孩道:“看来你的确有几分本事。”
话音落下瞬间,她手中的茶盏已经重重砸了过去,咚地一下砸中了男孩的额头。
她是天仙巅峰的仪主,平时一道威压就能杀死一个地仙,此刻砸出的茶杯堪比仙器,哪怕她有稍稍控制依旧威力巨大,砸中小孩额头顿时将他的头颅击穿,连元神都瞬间湮灭。
就见孩童到死依旧面带微笑,他歪倒在地,头上血流成河。
邵琉仙怂怂肩,“就这点儿本事?”
南宫离低低咳嗽了两声,神色颇有些无奈。
然下一刻,邵琉仙就感觉到了异常之处。就见小孩的头部的伤口突然愈合,紧接着,他周身涌起一层淡淡的白光,那是念力凝聚的光芒,邵琉仙熟悉得很,从前用神识感悟过无所次,却没想过,念力竟然能用肉眼看见了。
白光过后,小男孩幽幽转醒,他看起来更稚嫩了一些,身上的衣服都大了,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肩膀处往下垮着,露出了小巧的肩头。
“好吧,的确有点儿本事,多死几次,是不是你得回到你娘肚子里去了?”她笑吟吟地道,“你娘是谁?”
“我的本事不是这个。”小男孩声音虚弱,眼睛却仍旧明亮皎洁,“我能看见未来。”
“预言神通虽然稀少,在我眼里,也算不得什么本事。”邵琉仙自信地道。
“天道将崩,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若是上界下界,天和地挤压在一起,你说,谁能逃掉?”小男孩眼睛闭上,“天陨石击穿的下界已经有了十几处,建木之树这百年来断的枝丫比以前千万年都多,虚空里新生的裂隙随处可见……”
“还有在天地间游荡的怨气和煞气,血月界界主临死前献祭了千万信徒的生命,两位仪主,您们可有去看看,那一座座空城如今到底是何模样?”
“我从未装神弄鬼。”
“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天道即将崩塌,当我双眼彻底融于黑暗之中,就是天道规则被打破之日。我既然窥见天机,自然想做一些准备。”小男孩脸上有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稳,他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两位作为此界最强的存在,难道没发现异常?”
又或是发现了,仍旧漠不关心?你们做为此界信仰之最,坐享无数念力,却视天下苍生为蝼蚁,叫天下生灵如何不怨气横生。心中不满,他脸上却带着淡淡笑意,将那些情绪隐藏起来,继续说了下去。
“当年的天魔女王会被分尸封印,多亏了规则之力的限制,等到规则之力消失天下大乱不说,域外的敌人也会卷土从来。”
“天机楼所做的,不过是在这层层危机中求一线生机罢了。”
“这就是你大肆抢夺我们信徒的理由?”邵琉仙探手一抓,之前被她砸到地上四分五裂的茶杯又回到她掌心,碎块在空中便开始重新凝聚,落到她手里时候茶杯已经恢复原状,看不出一丝裂痕。
“信不信我再砸你!”她冷着脸,眼神里含着冰冷杀意。
小男孩纹丝不动。
“只要还有人相信我透露的天机,我就不会死。”
如今外头天灾随处可见,愿意相信的人太多太多了。不管是那些普通的凡人信徒,亦或者修炼有成的修士里,都有天机楼的人。
南宫离听到这里,他一边用眼神示意邵琉仙抿了口茶,笑着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祝奉天。”
南宫离嘴角微微一僵,他随后又道:“那你所说的生机在何处?”
“我看不见。”天生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终于消失,他摇头道:“一片混沌之中,我看不见。”
“不过我看到你们身上,都有绕不开的丝线,说明生机跟你们有因果联系。”
“所以,我来了。”
原本以为到了他们面前就能多看出些什么,然而没想到依旧只能看见这些缠绕的因果丝线,实在有些叫人失望。
“不过总归会有办法的,天机楼供奉的是天道,就好似那些信徒祈祷你们长生一样,我们祝福天道,用念力减缓甚至阻止天道崩溃,此举名为补天。”
“我们还要寻找新生天地,若真的躲不过,好歹能有一个藏身之所。”
普通的结界秘境小世界都做不到,唯有新的天地,新的规则,才能拯救天下苍生。
邵琉仙咦了一声,直接说:“你们南宫家以前不是有一方小天地,听说已经找回来了。”
“那方小世界虽然有五行平衡,但里头并没有真正的五行本源,在下界蹉跎太久连里头的器灵都已经湮灭了,就跟一处秘境差不多。”南宫离摇摇头,“真的天塌下来,那方天地也就能多撑半个时辰,一样逃不开支离破碎的结果。”
邵琉仙打趣他:“你老命看得紧,总能多活一会儿,多看一眼。”她就不一样,活着的时候只求过得痛快,那样,即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只是话虽如此说,内心是否真是如此,连她自己都不敢去深想。
喝最烈的酒,蒙蔽自己内心,叫她觉得,这一辈子活得痛快,再无遗憾。可若真做到如此,又岂会困于此境,心魔滋生,无法再进一步?所谓自欺欺人,不过如此。一时间,邵琉仙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涌起了带着血色的寒光。
南宫离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啪的一声响,震得她灵台片刻清明。
“再说了,那小天地已经认了主。”算是他的一个后辈,身体暗伤不少,修为境界能够达到地仙就算是到了顶,没什么潜力可言。倒是她那个骷髅儿子康康,南宫离极为看重,天天带在自己身边教导。
“说来说去,也就是没什么办法。”邵琉仙性子阴晴不定,上一刻还笑着跟南宫离商讨,下一刻又伸手一抓给茶杯里装满酒仰头干了,接着啪地一声往地上砸了杯子,沉着一张脸说:“既如此,我那婚宴更应该大办一场,也好冲冲喜,没准老天爷高兴一下,崩得都没那么快。”
她说话的时候面沉如水,然说完后又好似把自己都逗乐了咯咯地笑了起来,脸颊上红晕渐深,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似乎醉了。
画城里,名为晴儿的女侍剑一脸着急地说:“今日仪主前去建木赴约不在城内,阿卿……”她探出柔弱无骨的小手抓住姜止卿的衣袖,咬牙道:“我送你出去。”
第579章 演戏
“不用了。”姜止卿盘坐于地,剑盛放在双膝,他的右手无力低垂,鲜血把整个袖子都打湿了,左手则按在剑柄上,手背青筋鼓起,是因为疼痛而用力。
昨日邵琉仙来过,将修为压制到与他同等境界后毫无保留的施展剑术,一剑废了他的右臂,连手筋都震断了。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指点他剑术,满室的剑诀任由他翻阅。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饱含杀意的剑气随意释放,他如果无力抗衡,就会被剑气所伤。昨日她心情显然很差,剑气里还夹杂着死气,以至于他服用了灵丹,敷了药草也毫无作用,现在右臂依旧血流不止,整个胳膊上上密密麻麻的剑伤,死气则疼入骨髓,伤口下露出的骨头都被死去侵染得发黑了。
他都没有力气将晴儿拽住的袖子给扯出来。
这里是画城,邵琉仙是仪主,他不想连累别人。
数千年来,被邵琉仙抓进来的男人成亲有多少?又有谁逃出去了?姜止卿心里头有数,他只能寄希望于邵琉仙说话算话,比剑时他赢过她,她就放他走。
她活得太久,天下剑法均有研习,不仅如此,她还用过成千上万柄剑,了解过每一柄剑的特性。她对剑、剑道的领悟,的确深不可测。
曾还有人称他为剑仙,如今姜止卿才晓得有多么名不符实。
邵琉仙,才是真正的剑仙,她还自创了万藏剑法,将万千剑诀合一,一剑衍生出万千剑意,风火雷电冰霜雪灵气乃至死气,仿佛天地万物,皆在她剑中。
他昨日稍稍疏忽,便被剑意中的死意所伤,药物难以医治,只能用剑气去一点儿一点儿剔除,要恢复不知道还需要多久。
“可是,这真的是唯一的机会了,明日凌晨,戮心谷的情花会谢,大片情花凋零之后,山谷里会有一个通往外界的裂隙打开半个时辰,她说那些花虽美,却有腐烂的气息,需要谷外的风将臭味吹散,每年花谢时裂隙都会打开吹一吹山谷……”晴儿说到戮心谷十分慌乱,脸色也极为紧张,捉着姜止卿的手都微微发颤,说话更是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画城有结界,没有她的允许,谁都出不去。”
“她在画城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次不一样,她去了建木之树,天下之巅,跟另外一位仪主商量要事,你……”她看着自己抓着袖子的手,手心摊开,掌心里都沾上了他的鲜血,晴儿倒吸一口凉气,“你得走,现在她的性子越来越古怪,我怕你都撑不到成亲那天。”
“不试试怎么知道,戮心谷连通的可是裂隙,裂隙千变万化,谁都不知道它下一次会通向哪里。”
仪主那么多任夫君,也就这姜止卿受的折磨最多。
或许是因为,他跟那个人最像。
“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什么都没听到。”姜止卿眼神里有几分温和,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却不能接受。
他若真的这样离开,那晴儿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些上界大能,有的是折磨人的手段。
当年他的分身被秋荒荒主摧残千年,一个荒主便能如此,仪主能做出什么,姜止卿都想不出来。
“你是担心我吗?”晴儿定定地看着姜止卿问。
“离开画城又能躲到哪儿去。”姜止卿看到晴儿眼眸里的担忧和哀伤,他想了想,还是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来。
就见晴儿微微一怔,“你笑了。”姜止卿素来冷清,脸上除了凝重都好似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这笑容不太自然,却因为太过稀有而变得格外耀目,像是夜空里最闪亮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