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以泽
在这浩瀚宇宙的历史长河中,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守住一个长达4.3亿年的秘密,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一切都处理完毕后,时间很晚了,苏释耶身心俱惫,却还是没有睡意。他躺在床上,金色的眸里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
他们没有可能了。
永远不会再有了。
苏释耶翻了个身,漂亮的眉心微微皱起,让自己不要再想了。但不管睁开眼还是闭着眼,她都始终在。她的温柔,她的美丽,她的任性,她的俏皮,她的崇拜……这些,以后都会属于别的男人。
他用手背遮住眼睛。可是没有任何作用。
当一切陷入黑暗,她还在。
他决定最后去见她一次。
凌晨,梵梨睡着时,苏释耶守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时钟一分一秒走过,想起了很多往事。
从小梵梨就很喜欢他,无理由地当他的跟屁虫。就算他常年都冷脸对她,她也丝毫不受打击。
还记得有一回,她拽着他的衣袖说:“哥哥,哥哥,今天我跟爸妈去尔国临格逛了一圈,发现有一种海洋族可有意思了!他们的尾巴都是亮橙色的,男的都很龟毛,每年三月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用来吸引他们同族的美女。这些美女也是够挑剔的,会在十五个男的家里挑一个,去跟他们生宝宝。但是,她们挑他们的唯一标准跟花园是否漂亮、男主人帅不帅完全无关,而是看有没有别的女的和他们生过宝宝。这些男的就更逗了,一旦女的生完孩子,他们就会把她们赶走,自己在家里带孩子,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非处情节和家庭主夫?”
“嗯?什么是非处?”
“咳,没事。”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说到这里,小梵梨捧着脸,摇着短短小小的尾巴,甜甜地笑着,“我好想多出去看看,多品尝不同海域的美食,了解一下不同的文化,结交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我有太多太多想知道的啦!总之,总之,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世界真的好有意思?”
……
“你说得对,这世界很有意思。”
这是苏释耶在永冻冰山里说的第一句话,可惜她没听到。
这个世界很好。你的守护是对的,你愿意为它牺牲是对的,是我自私了。总想用一切你不想要的方式,让你活下来。
你的人生没有错,只错在有我误入。
梨梨,这是我最后一次自以为是。
在这之前,苏释耶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还有机会再见梵梨一次。
就在临冬海的冰川下,就在他生命终结的前一刻。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了。因此,死亡也变得格外平和。
他的神识被冰封,在深海里,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蓝色海水。梵梨敲打冰块,他却心如止水,好像即将消散的人不是他。他隔着冷漠的冰块凝望她,看见他美丽的梨梨为他伤心,居然有一种悲伤的快乐。
他头发随浪起伏,露出了微笑。
这一刻的他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地位,失去了野心,失去了生命,反倒像在落亚大学重逢时那样,只有浸泡在深海里的绝望爱意。
虽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在他面前,她这个全海洋第一聪明的女人,脑容量总会缩减到只剩下跟核桃一样大,来来回回说的也无非是那些傻话。他太了解她了。
看她那么痛苦,他张了张嘴,本想说“要幸福”。但觉得这句话太温柔了,会让她觉得他还爱她。
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然他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还是冷漠一点吧。
可是,过了半晌,他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却禁不住再次露出温柔的微笑。
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说过了。
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都做过了。
他们如此了解彼此,其实,就算没有他最后这段时间的掩饰,已经不需要再做多余的表达。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结局不会改变,所以,说出希望她幸福这样的话,不如在心中默默祝她幸福。有时间浪费体力去说话,不如享受最后的时光,再多看她几秒。
他的梨梨,就在他的面前,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这一生很长,长到已经除了与她长相厮守,什么事都做尽了。
这一生很短,短到连静静坐下来拥抱她的下午都寥寥无几。
还想争取些什么吗?没有了。
还有遗憾吗?
他把手贴在冰块上,看她眼眶通红地把手也贴在了相同的位置。只有冷硬的触感,刺痛直击心脏。可是,她离他这么近。
是的,还有遗憾……
他还欠她一个婚礼。
但低维人生的美,大约就在于总有残缺,不够完美。在此划下句点,挺好。
深蓝,谢谢你的私心。
苏伊,谢谢你的坚持。
梨梨,谢谢你的4.3亿年。
苏释耶极少阅读细腻感性的文学。但最后的最后,他突然想到了某一个巴曼薄亚的夜晚,他和梵梨又因为一点小事争起来了。
那晚,他躺在床头看帝国经济报告,梵梨蜷缩在他怀里,读海族吟游诗人雅夏写的散文集《星辰海的涟漪》,最后,她有些感动地抱着书,背下了她最喜欢的一段,声音轻柔地说:“哥哥,是不是好美?我们的爱情也结成果实了呢。”
“刚才我翻了翻你这书,看到这一页了,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段。”
“啊?为什么?”
“除了看学术书籍,你就喜欢从诗人名到文字都娘炮的文学作品,看上去似乎有点腔调,其实空泛,没有任何实际含义。光海就是因为这种矫情文学盛行,经济才老搞不起来。”
“你攻击光海经济就算了,怎么连人家诗人名字都攻击起来了?”
“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男人这么玩弄风花雪月,还不够娘?”
“那是因为他情感纤细,你这霸权主义战争分子攻击他不说,还搞性别歧视啊!雅夏很可怜的,他出生富贵,但家道中落,从小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87岁就病逝了,死前和他老婆分隔两地,最后写下了这篇散文。他老婆哭瞎了眼,终生未嫁,两个人都没留下后代,简直太虐了……不行不行了,说着这些,再读这段话,我都要哭了。”说到最后,梵梨揉了揉眼睛。
“这么早就结婚,没钱养老婆还要结婚,害他老婆后半生生无可恋不嫁人,大概就是他早逝的原因和惩罚。”
“你这个毫无同情心的男人,居然这样诋毁我们光海古典文学史上的大才子,我不理你了!”
“不是实话?男人没钱结什么婚。”
“没钱就不能结婚吗,人家老婆愿意,人家为爱结婚不行吗!”
“爱情能当饭吃?”
“现在开始鄙视爱情了,追我的时候你怎么天天爱爱爱不完的?你以为你自己有钱有权了不起是吧,我也不缺这些东西!要是没爱情,谁嫁给你,嗯?结果嫁了才发现上当受骗,你一点都不温柔,你就是个冷酷臭男人……”
“嫁都嫁了,后悔来不及了。接受现实,看你的书去。”
“我就没后悔过,但你要把思想扭转过来。雅夏的文字就是很美,你要学会欣赏。”
“娘。”
“苏释耶!!!”
苏释耶还记得,当时梵梨用胳膊撞了撞他,对他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好像在说“和暴君真的没有共同语言”。他抱住她,想吻她,却被她躲过去,她还瞪了他几眼。显然,她又开始作了。
那样的她多可爱,他喜欢。他最不想看的,就是现在贴着冰壁哭泣的她。
但结果,最后对的人还是你,我的梨梨。
散文确实很美,很适合当作我在这最后一刻给你的情书。可惜我没有雅夏的文笔,写不出那样让妻子感动的文字。
“我重获新生,把记忆点成离愁的火苗,燃烧着以太之主的流光孤灯,仰望着无尽海洋之主的倒影。
我敬爱的、可爱的爱人啊,在烟火猎猎的海洋尽头,在荒漠向森林的求爱中,你可收到了我寄给你的,晨曦里的第一滴露珠?
我的心之叶不小心坠入你编织的情网,用四十亿年的岁月逐步绽放出花朵。
花朵越开越旺,一秒也不曾凋零。终于,在这一个微小的瞬间,就结成了果实。”
——雅夏《星辰海的涟漪》
第128章
赤月纪1528年, 在无尽城巴曼薄亚,苏伊璃继承了王位,成为了深渊帝国的第二任帝王, 第一任女王。她将年号定为“自由纪”。
圣耶迦那又一届大选很快完成, 新上任的独裁官顺应了时代的号召,是一名纯种海洋族。虽然他的靠山是苏伊繁星的团队, 依然存在着光暗海政治格局牵制的因素,他本质上摆脱不了傀儡元首的命运,但光海史上出现了第一个海洋族独裁官,也是一个时代变迁的里程碑。
自由纪214年,也是耀光时代1641年的8月,第三个兼特日, 一艘全新款的锃亮超音速私被主人第一次开出来,便迫不及待地穿过富人聚集的西区、无尽海神大道, 螺旋桨轰隆隆地旋转, 引起无数路人的侧目, 流下一串细碎的泡沫。它一鼓作气, 驶向圣耶迦那的永恒广场, 在绿色舰艇标志交通灯亮起时, 与众多新款舰艇停在了“光海的十字路口”。
私艇的窗口眨眼便打开, 里面的海神族公子哥儿向路边身材姣好的海洋族女孩吹了个口哨。女孩朝他伸了个中指, 头也不回地游开了。公子哥儿不为所动,把舱内音乐开到最大,他搭载窗上的手指与建筑上方的动态奥术广告商量好了似的,有节奏地跳动。
最繁华的地段一分为二,南边是欣欣向荣,北边是高贵奢侈, 中间是65米宽的无尽海神大道。
东边有许多购物街、接头表演和餐厅。在街边,有从菩提海老家来到圣耶迦那读书的艺术留学生在街边跳舞,她是黑唇丝虾虎族,摆动着鲜艳的黄色尾鳍,每一个动作都和谐到位,当别人抛硬币给她时,她总能很精准地用你尾鳍接住,再抛到上方,拉开腰间鼓鼓的口袋接住。
一个鮋族男孩在街边发现了一个同族女孩,激动地过去摇头摆尾示爱,却冷不防被女孩一口咬伤了手。
海底喷泉旁的石制长椅上,失业的青年垂头丧气地坐着,尾巴沉重得跟灌了铅似的,颜色也黯淡得跟涂了铅似的。他翻了翻一个老人留下的《圣耶迦那日报》,扫了两眼,却看见招聘栏里写着“餐厅应聘变色鱼服务员”,眼睛骤然被阳光点亮。他掏出通讯仪,打了一通电话到餐厅,起身的刹那,耳鳍、尾巴已经变成了最为华美的色彩:“你好,我是青点鹨嘴族,我是男的,对,本来就是男的,不是女的变的,所以我的颜色肯定比女变男的鲜艳啊!我就在路上,半个小时就到……”
从这条街往对面看,舰艇按大中小型号从下往上排列,下方是公交舰鱼贯而行,最上方是音速艇竞赛班嗖嗖飞过。而它们对面,只隔了一条道,就是聚集了最多政商界、艺术圈、演艺界名流的落亚北路。其中,最醒目的建筑莫过于圣都歌剧院。在那里,宗神后裔、海神族、高级捕猎族占据了大部分比重,但耀光时代以来,海洋族也越来越多了。
梵梨和羽烬坐在歌剧院附近的露天餐厅中,桌子上摆着一个点心三层塔:第一层是海篷子、海藻和江刀至尊,第二层是“水中人参”龙虱和乌贼饺子,第三层是精巧除了鳞又保留了脂肪的新鲜鲥鱼肉。
他们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但梵梨也没觉得不耐烦,反而是撑着下巴,看着川流不息的永恒广场,和羽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静静享受着惬意的周末。
214年前,加斯宗族宣布了梵梨回归的消息,轰动一时。
但是,梵梨却向希天请了个长假,没有回到大神使的岗位,而是继续做奥术研究。而且这214年来,她只做了一个项目,所以也总算有了放松的时间。
这一个下午,圣耶迦那市政官到歌剧院参加活动,一群逆戟族警察为他拉起了警戒线。两个年轻的当红女演员想方设法与他攀谈。不从四周的尖叫声判断,梵梨都不知道她们的人气有多高。
在歌剧院的上方,“播放着”一张怀旧老电影的巨幅动态照片:女人从复古的大马力私艇上游下来,拿着酒杯,因为大笑而不小心把酒水泼到了海水里,染红了面前男主角的衣衫。她醉醺醺地游过去帮他擦拭,抬头却看见高大英俊的他挑了挑眉毛,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然后,镜头对向她。她披着雪白皮草,穿着亮片低胸衣,腰肢很细,皮肤却跟豆腐一样。海羽别在她黑色的短发间,两鬓的头发在双颊上打了个逗号。她的红唇如血,眼神却天真得像个天使,充分诠释了什么叫“肤浅美也可以美到摄人魂魄”。
此刻歌剧院门口的女明星,每一个都模仿过她的这身造型,但无人能超越她。这部电影叫《落亚淑女》,是一部商业片,并不是她拿下影后的代表作,却因为导演拍出了那个时代最美女演员的最美模样,又因为是这位最美女演员处于全光海焦点时期拍摄的,而被影迷们永远记住,时常重温。
那是燃烧时代的黄金时期,深渊族依然是蛮荒的民族。他们的入侵战争结束后,微子奥术的研究进入了全新的阶段,种族晋升的违禁魔药在星辰海的黑市中偷偷扩散,卡律公国的解放奴隶们为革命洒出鲜血,热砂岛所有部落成员因为怀璧其罪变成了万千枯骨,全时代最盛大的一次婚约标志着社会体制的变革开端,光海经济与军事正在走向前空前绝后的最高峰。
历史的洪流在时光中不断前进。这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星海,每一颗星在深海里的影子,都篆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苏伊伊,小羽,啊,真的对不起……”
听到身后传来这个声音,梵梨没有回头,只是把玩着手里的戳筷,笑着说:“当了妈妈是迟到两个小时的理由吗?买单。”
“好的呀,我买。”
言毕,风晋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搭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游到了她面前。她的丈夫兼特羽悠搀扶着她,让她在梵梨面前坐下来。她抬头,柔和地对他笑:“谢谢亲爱的老公!”
“我瞅着这形状,是个儿子。”梵梨说道。
羽悠在羽烬身边坐下,很自觉地装聋作哑,不介入女性话题,和羽烬聊起了近期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