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日成晶
但是被告知穆良并不在月华殿,而是在焚心崖。
凤如青又跑去了焚心崖,被弟子们拦在了外面,焚心崖乃门派禁地,没有特许是不能进的,凤如青还虚弱着,她听闻百草仙君说穆良在洗灵,他马上就要冲三阶了,若是此刻洗灵,境界倒退,必然是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凤如青深知穆良性情,也知他为何要洗灵,她想亲口告诉穆良,幻境中那件事,她真的不介意,至于师尊救他们之时的那件事,她也可以去同师尊解释!
她了解穆良乃是如玉君子,清醒过来绝对会羞愧自责深重,她必须亲口告诉他自己的不介意,告诉他他护了她那么多年,她护他是心甘情愿的,无论付出什么。
可她见不到穆良。
焚心崖的弟子不肯通融,连给她偷来令牌的荆丰也被荆成荫狠狠地打了关起来,凤如青万般无奈,求到了施子真的悬云殿。
但是悬云殿的结界将她挡在外面,命弟子通传也石沉大海,施子真根本不见她。
凤如青执拗地在悬云殿外跪着,日夜不休,她必须要亲口同穆良说清楚,否则穆良必然愧疚欲死。
她本就身体虚弱,在悬云殿外跪了整三日,全靠一口气撑着,眼前昏暗一片,口中咬得血腥弥漫,脑海中反反复复,全是幻境中的种种,还有不断变换的穆良死在她眼前的景象。
入夜骤雨急来,凤如青在幻境中未曾动摇片刻的意志,竟然有些摇摇欲坠,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穆良对她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在劝她离开,可她不肯,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不让你见穆良,定然是已经把他杀了!”
“穆良好可怜,他为了护你其实早被你师尊给弄死了。”
“你师尊还将你的记忆抽走了,你要看看嘛?哈哈哈……”
“你师尊的心真是铁石做成,你都要跪废了,他都不肯见你一面!”
“你说,他将你的记忆抽走,会不会将穆良的也抽走了?”
凤如青只能看到面前在暴雨中若隐若现的结界,心中凄然与绝望,更胜当初濒死之时。
她的悲哀和痛苦,似乎被人给放大了无数倍,扭曲到了她自己都惧怕的形状,渐渐地变成了恨。
为什么不能让她看上一眼,见上一面呢?
他们是不是真的把大师兄给杀了,或者是……抽取了记忆?
凤如青浑身滚烫,头脑烧得不清不楚,记忆和认知都出现混乱,只想着若是大师兄出事了怎么办,若是他……
她终于承受不住扑倒在地上,不知要如何是好,整个门派,茫茫世间,她不知道除了穆良,谁还会疼她怜她。
她仿若又回到了曾经被当成牲口买卖的那些日子,生死伤病,无人问津。
凤如青趴在地上,心智前所未有的薄弱,大雨将她淋成狼狈脏污的濒死野狗,她心中的怨恨如野草疯涨,转瞬之间形成了无际的原野。
脑中有个声音见缝插针道——要看你师尊抽取了你什么记忆吗?
凤如青警惕,虚弱无比,却还是道,“你是谁!在哪里说话……”
我是谁?我就是你,看看你那可怜的样子,你大师兄没了,你就连条野狗都不如了吧!
你不该知道为什么吗,不该有人来告诉你吗?你的好师兄到底怎么了。
凤如青慢慢哭了起来,弓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在悬云山的大阵外面,看到雨滴打在结界,带起一阵阵一点点的光亮,这里面的那个人,却从始至终,不肯出来给她一句解释!
她像个猫崽,滚在泥水当中,团成小小的一团,彷如天地间,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于是——她遵从了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了施子真从她的识海中抽取走的那部分记忆,原来她在此之前就醒过,她没能分清梦境和现实,冒犯了师尊,惹恼了师尊,大师兄求师尊手下留情,而后师尊暴起,大师兄为了护着她,被灵力掀飞。
凤如青死死闭着眼睛,而后心如刀割,大师兄果然出事了,他出事了,他们才不让她见他!
凤如青哀哀地低吼起来,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自己的软弱,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她还活着干什么!
求生的意志流失的那一刻,她的双眸中短暂地被幽绿色占据,她弓着背爬起,手指紧紧抓着地面,指甲掀开血流出来,又很快被大雨带走。
她眼中幽绿与浓黑迅速转换,清瘦的脊骨几乎要撕裂皮肉和湿贴在身上的衣袍突出。
她的眉心溢出黑绿相杂之气,眼见着便是入魔之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头顶的暴雨突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她身后的脚步声轻不可闻,纯白的,在这泥泞的雨夜依旧纤尘不染的靴履站定在她的身边,清幽的气息破开雨幕的湿漉钻进鼻翼,凤如青的异化戛然而止,虚弱地摔在了来人的脚边。
“师尊……”凤如青虚弱地哭起来。
“让我见见大师兄,我想见见他……”
“你怎么在这里?”施子真这些时日,一直都在焚心崖帮着穆良涤荡神魂,无人去打扰,今日穆良终于将灵力恢复了七成,他这才回到悬云殿,准备取些他从前在他师尊那里拿的丹药,辅助穆良。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天气,凤如青怎会在此处?她此刻不是该在长春院中养病吗?
施子真情绪真的十分稀少,境界越高,他的情绪波动越是不容易。
但他见到凤如青又把自己弄成这般,顿时眉心轻轻拧起,说道,“回你的长春院去,穆良现如今无法见你。”
他正在恢复的境界,心中症结便是凤如青,若是让他们见了,莫不是这些天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他声音肃冷,是在气,也是在恼,恼穆良妄动情念毁修为,更恼凤如青不肯好好地待在长春院中。
凤如青怎能就这么走了呢,生死边缘好容易捡回了命,大师兄如今怎样她却还不知,她怎能就此安心地养着,况且她被抽取的记忆……
对,师尊定是恼她,才会不许她见大师兄的!
凤如青向前蹭了一些,哀求道,“师尊,求你,让我见一见大师兄,我有些话要与大师兄说。”
她真的姿态卑微至极,浑身高热烧得她头脑不清,而脑海中还一直有声音在同她唱反调。
可她还是咬着打颤的牙齿,求面前的仙人,“师尊,求你……”
施子真原本就不赞同两个人再见面,他不通情爱,只知要斩断情愫,必然是永生不见为最好,修无情道,却为何一个个偏要如此多情?
于是他断然拒绝,“你与穆良,往后若非必要,便不必相见了。”
穆良本就多情,如今心智仿佛摇曳不定,若是再见她,那还得了。
妄动情念,又受伤深重,若是一个不慎入了心魔,生命堪忧!
凤如青听了这话,却傻了片刻,接着便哭喊起来,“不!我要见见大师兄,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他……”
凤如青想到下山历练之前,施子真误会她心魔所起乃是恋慕穆良,以为他还在误会,便顾不得自己说出实情会得怎样的下场,急急解释。
“师尊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心魔并非来自大师兄,我与他并无什么男女之情!”凤如青始终觉得,即便是幻境之中穆良对她动念,也是受那邪祟影响,并非真的动情。
不能因为这事,累得大师兄被师尊责怪,凤如青豁出去,如从前一般,伸手扒住施子真的纯白靴履,“我真的只是将他当成兄长,我只是有些话要与他说啊……”
“我爱慕之人,我心魔所起,皆与大师兄无关,是……”
施子真在凤如青的手扒上他的脚的那一刻就猛地一哆嗦,想起了那日她放肆地缠在他身上做尽了混账事,施子真第一反应是甩开她的手急急后退!
因为实在是太激动了,不自觉带上了一些灵力,在后退的同时,将凤如青以灵力冲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简直像是他丧心病狂把人踢飞了一般。
又听闻凤如青要说那大逆不道的话,施子真血朝着头上冲,转瞬间面红耳赤,无措地喊出声,“你这孽障住口!”慌乱地又后退了一步,连头顶的屏障都忘了遮,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头脸,迅速成流冰凉地顺着领口滑入,像极了那日凤如青逡巡在他脖颈的舌尖。
施子真没有当场把地上轰出一个大坑,都算是极其克制了!
他羞恼至极,声音带着强横的威压,将这雨幕都荡开了一瞬,凤如青本就虚弱,被这样一冲一压,顿时呕出一口旧伤淤血,昏死过去了。
施子真见她没有动静了,站在原地攥紧手指,头发都湿贴在脸上,狼狈又无措,这一刻他眉目带着懊恼和无奈,弱冠上下的面貌上,往日威仪不在,雨水冲洗他秀美至极的眉目,冷白的面皮上,透出一股子不谙世事的纯澈。
这可怎么办?
施子真一时不敢过去,他用灵力探了下凤如青此刻状态很遭,可他怕极了她神志不清又要对他做什么,湿漉漉傻兮兮地任凭大雨浇了一会,施子真甩了甩衣袍上的水,朝着凤如青走了一步,又退了两步。
纯白的靴履和衣角都淋上了泥泞,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仿若此刻躺在雨中气息微弱高热昏厥的小弟子,是个什么生啖活人的深渊魔兽一般。
纠结了一阵子,施子真终是没敢把凤如青再带回他的寝殿,他就这么狼狈不堪的,连净身咒术都忘了,只给凤如青撑了挡雨的结界,没敢动她,去找了荆成荫。
荆成荫正要歇下,修者确实是不用睡觉的,但连日来门派中事物太多了,穆良又不在,无垠殿的那位,又去参加修真界仙门集会,根本就剩下他一个管事的,累得紧,因此这几日他夜里修炼都是躺着。
施子真这般形容闯进了荆成荫的焚心殿,他还以为悬云山被修真界群起攻之了,否则这万年山崩不变的好师弟,怎的像个被狗撵到掉鞋的孩童一般,面上惊慌神色,令荆成荫震惊不已。
“掌门师弟,你这是?”荆成荫稀奇写在脸上,“莫不是山下有人打到山上了?”
施子真这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以咒术令将自己狼狈尽数清除得当,恢复一派的冷面,只是眼中动荡的神色,依旧没有那么快能收起。
他皱眉,片刻后以一种兴师问罪的语气说, “我前些日子对你说,要你令人将凤如青带到你手下,让她暂时同荆丰一起,好养病,如今人在悬云殿门口昏死着,你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施子真几乎不耍掌门威风,看着面冷心凉,但其实除修炼之外,是个极好说话之人。
可荆成荫太过了解他,他若不讲理起来,连曾经未飞升的他们师尊也没辙,他被气笑,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在门派中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半夜三更地被掌门训斥。
但荆成荫知道自己也吵不过施子真,毕竟施子真有个十分不好的臭毛病,就是吵不过就动手,荆成荫打不过他,自然也吵不过。
把自己情绪安抚下来,问施子真,“可是闹着要见你大弟子?”
施子真不置可否,荆成荫叹道,“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他们本就要好,生死一朝,醒来连面都不给见,确实……”
施子真面容肃冷,荆成荫话头一顿,施子真果然道,“荆丰也同他们要好,他闹着要见大师兄和小师姐,哭得背过气去,你为何不让他见。”
两人全都沉默,无情道便是这样,修成一境,能抵其他门派二境修为,可多情之人,必然多受磋磨。
荆成荫是想借机历练荆丰,施子真何尝不是要帮凤如青和穆良斩断多情。
于是片刻后,荆成荫派弟子去接了昏死的凤如青,又送到了百草仙君的住所去诊治,施子真跟着见她气息稳定,这才回了悬云殿。
大雨停了,施子真取了药,再度回了焚心崖。
他在帮着穆良涤荡神魂修复残伤之时,不由得分神想,是否要让他们见上一面,否则小弟子再闹,施子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正在昏迷的凤如青,却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梦境当中,所有她害怕的,仿佛在她面前重演。
她的神智渐渐崩溃,识海被弥漫的鬼气侵蚀,最开始百草仙君还未曾察觉,待到他察觉,这才发现凤如青的识海早已经被污染,即便是以治愈灵力清除过后,很快便再度卷土重来。
且百草仙君以灵力治愈她一整夜,却亲眼见她越发严重,最后急忙命人去告诉了施子真,施子真赶到之时,凤如青状况十分的糟糕,最遭的是她生志动摇。
施子真以灵力进入她识海,见浓重鬼气,试图祛除,却反复再生,试图找到侵染她的本体,却遍寻不见踪影。
被鬼气侵蚀身体之人,血流不止,被鬼气侵蚀心脉之人,灵力滞涩修为难济,而被鬼气侵蚀神识之人,却是真的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施子真猛地想起当时黄泉鬼官要以死魂印烙印凤如青,当时他还以为,只是她气息过弱,没想到竟是她神识已然被污染,而上次在她脑海寻到鬼气,施子真只以为是残存鬼气,未曾想到是污染。
好狠毒的鬼修,施子真暴跳如雷,污染神识,乃是鬼修当中最恶毒的做法,需得是在鬼修身魂崩散之前,在人的神识之内种下恶咒,除非身死,否则无可救药。
施子真坐在床边上,手徐徐按在凤如青的头顶,神识却在她的神识中流连,找到了蹲在一个角落,满面惊惧地抱着自己的小可怜。
他试图靠近,凤如青见到他却更加的畏惧,转瞬不见。
施子真需得先把她带回来再说,于是不得已幻化成穆良的模样,再度找到她,靠近,僵着身子被她抱得像根木头,最后才将她神识带回。
施子真在凤如青苏醒之前便走了,他需得寻个解决污染神识的办法,可有什么办法?
他泡在藏书阁好多天,翻遍古籍,而凤如青再度苏醒过来,却不像之前一样歇斯底里地要见穆良了。
她开始恢复正常,去五谷殿吃饭,定时去百草仙君那里治疗,还会和弟子们一起去冰真殿上课,若不是百草仙君知道她的神识已经被鬼气污染,时日无多,甚至以为她已经好了。
凤如青表现得和正常弟子无甚区别,只是在无人知晓的午夜之时,才会在自己的梦魇中崩溃,她的憎恨,像星点的火光,已然就着春风燎原。
而憎恨的对象,便是不肯让她见穆良,抽取她的记忆,甚至还在她求他的时候,踢得她口吐鲜血的施子真。
凤如青甚至知道自己邪魔入体,即便是百草仙君不说,她越发偏激的想法,随时想要暴起伤人的戾气,还有午夜缠身的梦魇,都是证据。
可无人管她死活啊,大师兄不知道怎样,她没了大师兄,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