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日成晶
“至于你,母亲太过低贱了,在哪个妃嫔宫中都活不成。圣真帝以你为耻,将你扔去了冷宫自生自灭,你活到如今,却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番话说完,白礼已经浑身战栗,空云对他道,“恨我吧,我确实是想要你死的。”
听完了这些,你便安心地去死吧。
空云说完之后,便不再看着白礼,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牌,凤如青一眼便认出,是悬云山中,只有长老之上的仙长,才有的身份玉牌。
上刻——悬云山,书元洲。
这乃是当年书元洲应下她心意之后,声称要回去门派求得师兄谅解,要她等待些时日,赠给她的。
可这一等……等来的是她至死无法摆脱的噩梦。
凤如青扶着白礼,在院中桌边坐下,门外大臣又开始嚷嚷着要空云兑现承诺,从结界中出来受死。
空云却充耳不闻,只是一遍遍摩挲手中玉牌,面上神情带笑,似乎是在回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凤如青安抚着白礼,片刻后,她突然感知一阵震动,结界上方冲出一束刺目光亮,妖气浓重,接着迅速朝着一处飞去,转瞬消失。
结界出现裂痕,凤如青看着那其中的已经跪在地上的空云,她抓着玉牌的手,青筋暴起,抬起头来,那眉心正中,一个深深的圆形孔洞,正是先前那狐狸妖丹的放置之所。
是她自己取出的,她迅速衰败,双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转瞬间头发全白,面容寸寸苍老。
她却爬到桌边,喝下了什么东西,接着自胸腔燃起了红光,身体寸寸被腐蚀。
她却安详地躺在了地上,手中还抓着那枚玉牌,宁可亲手将魂魄身体灼烧,也不肯让自己再落在任何人的手上!
空云仰面,眼睛半阖着,灼烧灵肉的邪药,能够让人不欲再世为人。
可她并没有觉得很痛苦,因为她的一生,早已经对这种痛苦麻木。
结界裂痕从内部开始扩大,空云躺在地上,脑中回忆着过往所有,却如同走马观花,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她罪孽深重,她牵累了倾心喜爱的仙君,累他堕落成魔,累他无处可去。
那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是烙印在她灵魂上的始终流着脓血的疮疤,四十多年,没有一刻停止过。
她不敢去多看书元洲一眼,甚至不敢多和他说什么,她多想让他带着她远走高飞,可她不能不甘亦不愿!
她已经是腐朽之躯,如何能配她的仙君。
空云整个胸腔都消失了,被腐蚀成了飞灰,萦绕在她身侧,她却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嘎嘎如鸦。
所有罗炎帝的后代都死了,白礼是最后一个了。
她早在两天前,书元洲走了之后,便将转生归一阵转至他的身上,没有妖丹相辅,他很快,便会被抽去魂魄。
而那具身体,不知道会在哪里抽出个孤魂野鬼,转到身上,至此,那残暴君王毁她一生,她用四十多年的时间,要他断子绝孙,江山易主。
空云畅快地笑了会,随着结界的寸寸崩散,身体也跟着崩散。
她又不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手却再也抓不住那枚玉牌。
她好悔啊,她不该去招惹书元洲,不该……在自己快要腐烂至死的时候,说出了一切都怨他不在身边才会发生这种话,不该用这强加的愧疚,哀求他救她一命。
空云哭得无声无息,却悲痛至极。
她没有料到,他为救她一命,铸下大错。
他们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天道在上,他们已然无法回头,而她的元洲哥哥,竟还为她续命奔波,从不曾怨过一句。
他是个多么好的仙君,他本都取得了他门中师兄的原谅,该有多么美好漫长的一生,这一切,最终都被她给毁了。
空云看着头顶崩散的结界,和自己的身体飞灰,最终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出一句——元洲哥哥。
当年花灯节上,她还有一句话没有问出口,实在因为少女娇羞,羞耻不已。
她想问,元洲哥哥,你可喜爱我?
一时羞涩,她一生没有再敢问出口,不看去想,不敢知道。
到死,也耿耿于怀。
烧去肉身魂魄,便没有来生了吧,元洲哥哥,便不会再被人所累。
空云闭眼,结界崩,身魂散。
这一生,有幸遇得仙君,奈何命如污泥——终是误人,误己。
第53章 第一条鱼·人王
结界轰散之后, 外面的大臣与护廷卫冲进来,气势汹汹地对着空云所在的遇仙殿。
但冲进殿内之后,里面早已经没有了空云的影子, 她已然身死魂消, 湮灭于世间。
而结界崩散之后, 那结界之上附着的生机破碎, 也十倍反噬在了书元洲的身上。
他现如今正跪在悬云山大阵之外,整整几天了, 一动未动。
本来只是面色灰败,生机逐渐断绝,此刻却是骤然呕出一口鲜血, 心中也更加的焦灼起来。
他是设界之人,远在人界的梁景国中用来维护空云的结界破碎了, 若不是他还能感觉到生机犹在,转生归一阵还在继续着,书元洲必定会忍不住冲回宫中。
她妖丹在身,他还为她留了数十个草木傀儡,只要她生机未断绝,便一时半刻, 无人能够敌她。
此刻书元洲并不知,空云自己亲手挖处了妖丹, 将傀儡派去诛杀最后遗留的罗炎帝子孙元贝王一脉。
她心知自己罪孽深重, 甚至连入黄泉鬼境去等待清算罪孽业障的机会都不肯要了, 现如今已然身死魂灭。
至于转生归一阵还在持续不断传过来的生机,乃是从被她转移了阵法的白礼身上传来。
书元洲什么都不知, 只知道自己时间所剩不多, 如今跪在这悬云山之外, 也不是要再度取得掌门师兄的原谅。
他是有一件事,务必要同施子真说,也算是他为悬云山做的最后一件事。
奈何施子真正在闭关,听闻他又来,只命门中弟子将其驱逐,根本不肯相见。
“元洲师……掌门说了,要您哪来回哪去。”
出来劝阻书元洲的弟子,乃是守焚心崖的老弟子,对于书元洲曾经也是钦佩不已,甚至一度以其为表率。
谁知几百年而已,曾经名动修真界的仙君,竟是落得如此地步,不仅与邪魔为伍,还犯下如此为天道不容的大错。
弟子一时间并不知道如何称呼书元洲,他心里不愿直呼名讳,毕竟是曾经钦慕的长辈。
可早在四十多年前,悬云山便已经告知天下,济光仙君书元洲,被其掌门师兄碎月仙尊施子真,逐出宗门,自此是生是死,是功德通天还是罪孽深重,都再与悬云山没有任何干系。
当时修真界轰动一时,因为施子真虽然早在六百多年前便将这济光仙君放逐,却并无将其逐出师门的意思。
悬云山护犊子是在修真界出名的,尤其是这些年,严重得厉害,一个不知死在何处的弟子,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还在到处找其残魂。
因此当时悬云山宣布要将书元洲逐出师门的时候,修真界便已经议论纷纷。
有好事的打听其中因由,却也只是打听到了这书元洲与人族女子纠缠不清,破了道心,甚至还意图同那女子永结为好,最终让掌门施子真在成婚之日,抹去毕生修为,想不开去做那朝生暮死的凡人。
所有人都以为施子真那等性情,必然是因此气恼,一气之下将其逐出师门。
可无论谣言多么真切,都无人猜到其中隐情。
当年书元洲确实回来了,确实得到了施子真的原谅,也确实准备让他师兄去一次人间,送他离仙道,做回凡人。
施子真虽然性情冷漠,但书元洲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知道他性情冷漠的缘由,并非是天生如此。几番哀求,施子真还是念及同门情谊,答应了书元洲。
却没曾想,书元洲先行一步回到人间,那个对他大胆接近,并且屡次引他意动心驰的少女,已经不成人形,几乎成了一具活着的腐尸。
书元洲一气之下,直接冲杀到王宫之中,要将罗炎帝斩杀,最后却被赶来的施子真阻止。
施子真劝他,“世人各有命数,这女子乃是天煞,罗炎帝乃是人王,气数未尽,你若将其就地斩杀,天罚必定即刻而至。”
“她还活着,你不若用这最后时间去陪她。”施子真不忍师弟误入歧途,但也言语到此,“处理好了,便回来吧。”
他说完之后便走了,他依旧还是那个不通情爱,冰做肌骨雪做心的仙门掌门,以为师弟很快便会回到宗门,毕竟他同自己年岁相当,且常年在外游荡,应当算是看遍了人间悲欢离合,一时情迷或许难免,但不至于看不破悲欢离合,因果轮回,径自闭关破境去了。
没成想一等几年,济光仙君书元洲并未回到宗门,施子真走了一遭人间,发现自己师弟已然一脚踏入了邪路,回不了头了,施子真当时刚破了七境巅峰,已经能够看透轮回,知书元洲已然入了红尘罪孽,因果轮回之中,他连亲手清理门户结束这罪孽都做不到了。
他只好回到宗门,宣布将其逐出师门。
不料四十多年过去,他竟又独身回来,跪在山门之前,只求见上一面。
施子真本并不打算见他,却在闭关当中,感知到了他气数已尽,生机即刻将要断绝。
昔日同门恩情,已然在施子真心中淡不可寻,但他尤记得师尊嘱托,要他看顾师弟。
施子真并未曾看顾过他,因此出了焚心崖禁地,踏出禁地之门的那一刻,下瞬间,身形便已然出现在山门之前。
悬云山大阵,悬云山禁制,悬云山弟子,无一敢阻拦施子真,他缓步走下碧云石阶,守山门的不受控制地双膝发软,叩拜下去。
当年的七境巅峰,如今已然再度突破为八境中品,进境之快,令整个修真门派的老顽固咂舌。
修士到达八境修为,几乎是凤毛麟角,因为九境乃是修士巅峰,极境便能白日飞升,寻常道法皆是如此,更何况本就相较其他道法强悍许多的无情道,八境只有曾经飞升上界的悬云山祖师曾经到达过,已经是等同地仙,虽不能与天地同寿,却也已经有上万年寿数。
此种境界世间万物皆能为其所用,甚至能够干预轮回,逆转生死,灵压若不刻意收敛,普通人已然无法接近,就连低境弟子,也已经因为他周身灵压,无法在他面前站立直视了。
他缓步迈下碧云石阶,纯白的鞋履多年依旧纤尘不染,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如清风拂过大地,身上衣袍无风自动,周身都笼着只有修者能够看到的淡淡灵光。
有弟子实在好奇,从未见过活着的八境修士,咬牙抬起被灵压压弯的脊梁,想要看上一眼,却还未等抬起头,便觉得内府血气翻涌,神魂都在战栗着叫嚣畏惧,连忙又低下头。
跪在大阵之外的书元洲嘴角鲜血溢出,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吊着这最后一口气,要见施子真一面,却在见到人时,便几欲因为他的强悍而被辗轧致死。
施子真自然不是刻意为之,他雪色长袍同书元洲身上穿着的,已经狼狈至极的衣袍,其实是一种制式,却不是一句天差地别能够概括。
书元洲离开宗门多年,却还是穿着悬云山的制式的衣袍,可见他对宗门,始终念念难忘,他其实也想要回到这里,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做他人人钦慕高高在上的济光仙君。
但一脚入红尘,他身在泥泞中无法自拔,到如今,已然上天无路,入地亦无门了。
施子真走出悬云山大阵,在书元洲面前站定,见他已经痛苦地匍匐在地呕血不止,便缓缓收敛起了灵压,至此,那笼在灵光中看不真切的迭丽眉目,才算露出真实艳若红莲又酷烈如冰的真容。
他垂眸,不带半分悲悯地看着昔日师弟,开口声音如万千冰凌齐齐跌落在地,直激得人后脊酥麻,“你何至于此。”
施子真双眸色泽浅淡如冰雾,一眼便看出了书元洲身上深重罪孽,生机因何流失至此。
只因他背负转生归一阵,这阵是上古邪阵,开阵必得以人生机神魂所祭,他将此阵背负自身,竟是要耗尽自身神魂,去换他人生机。
十丈红尘绞尽生机,施子真当真不懂,世间情爱,若以消耗彼此而存,有何意义存在。
书元洲双手上染满自己呕出的鲜血,在施子真撤去灵压之后,终于能够抬起头看他一眼。
他惨笑了一下,喃喃道,“恭喜师兄再度进境。”
施子真听了他这话却无悲无喜,连眼睫都分毫未动,书元洲袖口抹了一把嘴角血渍,也不再多言其他,直接道,“师尊飞升之前曾说,无情道需得自行参悟,并无捷径。”
书元洲跪在地上,看向施子真,“师兄现如今参透了多少呢?八境向上,还可再进一步吗?”
施子真终于有了反应,他这师弟自小聪慧,若不是始终心性难定,贪恋各界新鲜到处游走,或许现如今依旧与他于修炼之道上并驾齐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