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冰
相处的次数多了,云母渐渐也从单阳时不时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来,他大约是将她当作是师父养在自己院子里的宠物狐狸了。既然单阳是这么以为的,云母便这么装着,幸好他平时和赤霞、观云都不太交流,独来独往,即使偶尔和师父讲话也从来都是修炼上的事,不会聊起这些闲时,于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有穿帮。
云母庆幸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担心日后若是真暴露了该怎么解释才好,这种谎言明明就是很容易戳穿的那种,能瞒到如今已经是奇迹了。尤其是最近,云母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不仅是原型的时候心惊胆战,连人形都不敢与单阳对视,生怕对方看出了什么来。
赤霞见云母躲到自己身后,只觉得大概是单阳表情太凶,让她有点害怕,没有多在意,只是有些无奈地默默帮她挡着。
听到赤霞的问题,单阳似是顿了顿,这才应答道:“嗯……今天有些事。”
语气一如既往的刻板恭敬,颇为疏远,似是不愿意多说。
赤霞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她本也是见单阳这么早离开感到奇怪随口一问罢了,毕竟他通常都是在道场待到夜深才回去的,今日这样着实异常。不过,赤霞倒也没有好奇到非逼单阳将事情说清楚的地步,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追问,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去吧……对了,明日是师父给你讲习的日子,你不要忘了。”
大概是半月之前,单阳的修为被白及判断为到了火候,应当由师父亲自教导了。按照观云和赤霞的说法,他的进步速度之快,简直不似凡人。
只是听了这话,单阳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他只是严肃地朝赤霞颔首行了个礼,便一声不吭地出了道场。看他离开,云母却是愣了愣,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似乎认为单阳是一动不动地在道观里打坐到深夜的,可她却知道他其实偶尔会在傍晚时分离开一会儿……只是单阳离开道场通常会在其他人都走空之后,今日的确早了些。
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云母心口一紧,也顾不得其他,忙对赤霞道:“师姐,那我也先回去了?”
“嗯。”赤霞不疑有他,只笑着同云母道别,“路上小心,吃好饭跑慢点。”
云母点头,然后转了个身化成狐狸,连忙追了出去。
入了仙门这么长时间,云母的人形长高了不少,原型却始终没怎么变,大约是灵狐生长慢的原因。不过,虽说还是原来一样小小一团,可随着修为的增加,她的速度却快了不少。云母灵活地在早已熟悉了的仙宫庭院中穿行,不久就到了她通常会碰到单阳师兄的地方,待转过最后一个弯,云母的步伐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
单阳果然站在那里。
他依然是一身黑衣,沉着脸,等看到她靠近,表情才微微一松。
“……我就知道你会来。”
单阳道,也不知是不是云母的错觉,她总觉得四师兄好像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我在等你……今日,我有话想同你说。”
云母看着他的样子,颇有些迟疑,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站在那里愣了愣,试探地朝单阳轻轻地用狐狸的声音“嗷呜”叫了一声,然后原地坐下。
单阳忍不住笑了笑。
相处了这么久,他自然不可能感觉不到这小狐狸颇有灵性,只是也不知道它是他们在山上遇见那会儿便这般通人性,还是因为被白及仙君养着,渐渐受了些仙气,才会变成这样。但无论如何……单阳几乎已经完全能够确定这只狐狸已是在了灵智开与未开的边缘,许是再过些时日,就能真的开口说话了。
想到这里,单阳忽然有些恍惚。
待它能够说话,随后便是修炼、成仙。这小狐狸被仙君收为宠物,起点已是高了其他苦苦在凡间挣扎的灵兽不知多少,若是师父心情好,指点它几句也未必不可能,待修到三尾,便能化人……
他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地上的白狐狸。只见这个小毛团子虽是白乎乎的一团,尾巴也大得出奇,它的下巴却尖尖的,脸也小小的,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尤其额间还有一道深红色的红印,虽不知这红印是何处而来……却莫名地有几分说不出神性。
无论怎么看,这恐怕都是个美人胚子。
“也不知你化成人……该是什么模样。”
单阳轻轻地道,莫名地,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心中居然有几分异样。不过那奇怪的感觉还未成型,他便连忙摇了摇头,将古古怪怪的想法从脑袋里甩了出去。
单阳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自己怕是无人说话太久,有点疯魔了。再说他根本不曾查验过这只狐狸的性别,哪里就能断定它是女人。
定了定神,单阳重新看着它,缓缓道:“今日……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第26章
告别?!
骤一听到这个词,可把云母吓了一跳。她歪了歪头,脑袋里飞快地想了一圈,却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和单阳师兄这句话有关的记忆,至少到今天为止,她不曾听说过单阳要离开浮玉山之类的事。云母想来想不出结果便有些慌了,连忙慌张地朝他“呜呜”地叫了两声。
单阳看到她眼中的关切之色,难得的嘴边不禁有了一分笑意。和这只小白狐相处得时间长了,他自认为能懂得它的心情,再说,这只狐狸什么都写在脸上,情绪实在好懂。
……他已好久没有从谁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感情了。
单阳恍惚了一瞬,过了几秒,才蹲下身来,缓缓地摸了摸云母的脑袋。
云母先是低了头,但旋即想到不对,现在可不是被摸头的时候,连忙奋力地甩了甩脑袋,又催促地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想要再次去凡间一趟,待明日向师父禀报后,便会立即启程,到时未必能碰见你,所以今日便提前来对你说一声。”
这时,单阳才顿了顿,缓缓地解释道。
“反正在这个地方,除了你和师父之外,我也没有别的需要道别的人,明日对师父一说,其他人自然会知道……只是下次再见到你,怕是要到几年之后了。此前我在人间寻访数次,却全都一无所获,但愿这次能……”
说着,单阳缓缓地闭上眼睛。
几乎是瞬间,眼前就浮现出一片血光。
母亲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声,兄长愤怒的咆哮声,妹妹痛苦的哭泣声……他的耳边几乎全是嘈杂而可怕的叫声,全部混杂在一起,他有时能分辨出什么,有时什么都分辨不出。那些声音就像是击打着他的耳膜,让他不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再睁开眼,他的眼睛静得可怕,深处漆黑如墨。
云母被单阳的样子吓了一跳,一时甚至都愣在原地不敢动。
单阳却没有再说什么,他每每闭上眼,耳朵边萦绕的都是那些声音,每天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尽管痛苦,可这样十余年下来,倒也习惯了。他定了定,重新看向云母,语气倒是比平日来得温和:“事情便是如此……待我回来,会再来见你……对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了摸,然后拿出一个空葫芦,递给云母。
“不如这个,就送你当个临别礼物。”
那分明是个酒葫芦。
云母这段时间从单阳手中夺过来的酒葫芦绝对已经够多了,床底下都快塞不下了,她根本不想要,再说……单阳的状态看起来还颇为奇怪。云母看了看酒葫芦,又抬头看了看单阳,却没有动。
单阳似是不解,催促道:“你平时不是很喜欢这种葫芦吗?每次都抢。”
云母:……
她哪里是喜欢葫芦,只是这种情况下,云母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最终还是慢吞吞地叼住了那个葫芦。她小小一只狐狸,倒叼了个有她脑袋那么大的葫芦,看起来颇为滑稽。
单阳的嘴角弯了弯,看着小狐狸的表情,他愈发确定白狐狸其实已经听得懂他的话。先前它每每抢他手上的葫芦,是真不希望他喝酒。
心中莫名一暖,单阳振作了几分,却没将葫芦拿回来,只是又对她略一颔首道:“那么,再见了。”
话毕,单阳转身就走。
待他的身影消失,云母便张嘴吐了嘴里的葫芦,只是看着单阳的背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单阳说要走,可旭照宫里似乎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的状态奇怪,让云母不安得很,可现在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只怕已经出去了……
停顿了片刻,云母先将葫芦随便找了个地方暂时放着,转身撒开腿,便往师父的院落跑去。
……
云母闯进师父院子中的时候,白及仙君正在打坐。
他近日来有些头痛,因此常常皱着眉头。
这种头痛他其实并不陌生,来时仿佛脑海中有一种在疯狂地燃烧着,还会伴随着耳鸣,只是这种痛感他还是凡人,以及刚刚升上天界时虽然还时常会有,可最近几百年早已销声匿迹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应当再不会碰见,毕竟这是……境界有所突破前的征兆。
他成为上仙多年,已是九仙品级中的最上一重,因此哪怕感到了突破的征兆,白及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身上会发生些什么。且他脑海里时时会闪现出一些奇怪的画面,这在过去突破之时并不曾发生,这令白及隐隐有所不安,却又无处寻求疑惑,只能在心里闷着。正因如此,当他听到自己的房间外传来小小的挠门之声,然后睁开眼睛,看到那只小小的白狐狸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正一只脚埋进门槛内,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时,白及莫名心中一松,有种得了溺水之人得了喘息机会的轻松之感。
他定了定神,朝门口的白狐伸出手,缓缓道:“云儿,过来。”
云母原本还在担心打扰师父,听他这么喊,立刻耳朵一竖,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在师父的膝盖上趴好,抬头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尽管师父仍然是一脸淡淡的神色,可若是相处多次,每次撒娇都能得到回应,云母哪里还会觉得害怕?要不是到底心里还存着几分对师父的敬畏,她都在师父的膝盖上打个滚。云母十分自然地调整了一个她觉得比较舒服的位置,然后乖乖地低下头眯着眼睛被师父揉了揉脑袋,还在揉归揉了一会儿,她好歹没有忘记正事,待师父松了手,云母便抬起了头。
“师父……”她犹豫了一瞬,斟酌了一番语言,“我刚才在外面遇到单阳师兄……他跟我说他明日要启程去凡间,师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单阳?”
白及愣了一瞬。
云母点了点头,看到师父的脸色有所变化,她的尾巴不安地摆了摆:“嗯……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
白及顿了顿,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只是他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些往事。
过去,在他的弟子中,单阳要来得格外与众不同。元泽、观云和赤霞无一不是他们的父母将他们送来了他的仙宫,唯有单阳,是他亲自带回来的。同时,他也是当时所有弟子中,唯一一个凡人。
那年他奉天帝之旨到北方去除妖,途中路过人间的都城,忽然感到一股浓重的妖气和刺鼻的血腥味,他便改道去了气味的源头。可等他到时,却只从那座不复繁华的府邸中找到了单阳。
当时那个男孩才不过十岁,一直藏身在大衣柜中,衣柜的门被开了半扇,那半边的柜子被翻得凌乱万分,最上面还倒着他妹妹,是一剑穿喉。单阳被凌乱的衣物和妹妹鲜血淋淋的尸体所掩藏,侥幸存活下来。只是白及找到他时,他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大概是因为但凡哭出声就会被找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却没有一点声音,一双膝盖早已被他自己的手抓烂,血弄得满腿都是。
他抬头看白及时,那眼神让白及顿时产生了些不大好的感觉。
恨意滔天。
不过,让白及觉得怪异的,却不是他眼中的恨意,而是当他看到单阳的眼神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于是后来白及到处打听了一番他的身世。
书香门第,世家名流。父亲得罪了奸人,一纸莫须有,一朝沦为阶下囚。
随后墙倒众人推,再后来家仆叛变。眼看府中萧条,便有想寻后路请辞回家的家仆偷了主人家剩下的财产,只是临走之前,又唯恐主人发现后报官追赶,索性弄了邪术引来了附近的妖物,除了使用邪术的家奴本人和单阳,整个单府从主到仆无一逃脱。而他们一家早已是罪臣家人,天子昏庸,又是妖物作祟弄得事,自然草草上报又草草收尾,其后无人问津。
曾经的单大人在狱中得知家人尽死,顿时一口鲜血涌上心头,活活鲠死。尸首被草席卷走之时,他原本的黑发已成了满头白丝。
单阳已无处可去,于是白及就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仙岛。
“师父?”
见白及良久不说话,云母轻轻地用爪子碰了碰他,动了动耳朵,然后又用脑袋去顶。
白及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愣了愣,看着眼前歪着脑袋担心地瞧着他的狐狸,不觉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云母下意识地“呜呜”叫了几声,乖乖地凑过去靠近师父给他摸。但顿了片刻,她还是担心地问道:“师父,单阳师兄他看起来不大对劲……”
白及一顿,稍稍一想就知道单阳怕是在云母面前不小心露出了些恨意。他自进仙门之处,便潜心修炼,为了不惹师兄师姐的厌恶,平日里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故显得颇为刻板生硬。只是他也的确极少与门中师兄师姐交流,与其他人有所疏远,所以云母不曾见过他那副样子……
白及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觉放缓了语气,问:“吓到了?”
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算是应答。
“……你不必担心。”
师父顿了顿,闭上了眼睛。
“明日他若是来问我,我自会回答。”
第27章
第二日,单阳果然在当天的授课之后,对师父提出了要下山的请求。
如今单阳已经能被师父亲自指导,只是并不是每天,而是初一十五。师父平日里不大出现在道场,只偶尔过来检查,单阳又不是云母那种有什么事就直接跑去院中找师父的性格,他不想打扰白及仙君,因此若是错过今日,便又要再等半个月,单阳才急急忙忙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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