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午
“进度如何了?”
“……请您过目吧。”
薛谨走向被符文封在水晶罐里微微跳动的那团金色光芒,打量了几眼。
自成功捕捉到这东西后, 他每天夜里都会来确认观察它的情况, 提供并更换一下水晶罐里新的培养液——毕竟这玩意儿的根基是他的肋骨,养料是他稀释过的血,薛谨惯常的谨慎意味着他必须要时时刻刻前来观测,以免出现破坏计划的异常。
说是亲手在养一株娇贵的花也不为过。
只是这花的土里埋着他的骨头,所浇灌的是他的血,绽放后会迎接他全部的怨恨。
今天依旧是一次例行确认, 可祭司却微微蹙起了眉。
“力量削弱了一点?”
这团金色的光自拥有他的肋骨后就逐渐趋向于实体, 又被养在他经过稀释加工的血液里, 成长速度虽算不上快, 但也一点都不慢。
起码昨天薛谨来看时已经隐约看到了一层实体的轮廓,今日再瞧时却发现那层轮廓又变成了蒙蒙的光膜。
他向旁边哆哆嗦嗦的属下瞥了一眼。
后者脸上挂着汗解释:“它似乎对很多东西充满好奇……”
薛谨没再说话,祭司特有的宁静注视让这人的身体也哆嗦起来。
“只、只是个意外,大人, 昨日您走之后,我的女儿跑出来缠着我……要给我看一本画册……”
画册?
这又与它力量的削弱有什么关系。
薛谨冷漠地想是不是该换个灵敏点的看护人员, 手却抬了起来,微微贴在封印着它的水晶罐上。
他本意是打算再给它点自己的本源力量作养料,让它重新恢复过来——却见罐中金灿灿的光芒收缩了一下,欢快地在溶液里转了一圈,从圆形的光转成了一只月牙形的东西。
有弯钩状的背鳍,有流线型的身体,有扇形的尾巴,胖胖的一团。
金色的由光组成的小海豚在溶液里欢快游了一圈, 又冲他手指的方向摆摆尾巴。
看护人员冷汗直流地说完下半句:“……它好像也看到了我女儿手里那本《有趣的小海豚》。”
而且一看就会,一会就学,学完了还不肯变回来,硬是自娱自乐游了三个多小时玩到没力气再化出形状。
薛谨:“……”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养的这团令全世界趋之若鹜的幸运化身,有点傻。
搞得和傻子计较的自己也无形中被拉低了一个档次似的。
“我知道了。下去吧,以后注意不要在它面前展示学龄前画本。”
“……是,大人。”
约莫过了半个月,祭司再步入这里时,又发现了异常。
那团总是兴奋浮在玻璃罐正中间,时不时上下窜动的光,似乎又削弱了一点,而且缩在罐子的底部,亮度也减弱了不少。
虽然非常荒诞,但他竟然从这团光上看出了点“抑郁”的情绪。
“……这又是怎么了?”
“它前一个星期一直在变海豚形状玩。”看护人员硬着头皮说,“现在好像是玩腻了,想学新的形状又找不到。”
薛谨:“……”
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是在养会闹脾气的小孩。
小孩闹脾气了就不肯好好吃饭,浪费米饭浪费牛奶——这玩意儿闹脾气浪费的可是他的骨头和他的血,薛谨再怎么生过来死过去地折腾自己,也没有无端切出一道道伤口给它浪费的癖好。
麻烦。
他又蹙了蹙眉,但也不好和意识都只是懵懂一团的傻子计较。
“我知道了。”
祭司叩住指关节敲敲水晶罐:“过来,我知道你能听见。”
罐底那团玩意儿动了动。
他平淡道:“我现在就在这片水晶上画小鸟了。仔细看我的手指。”
罐底那团玩意儿“嗖”地冲过来,生机勃勃,光芒四射,甚至在溶液里滚出了点咕嘟咕嘟的气泡。
薛谨:“……”
……算了,养花有的时候还要放放音乐,就当消遣解压了。
左右他从来不缺耐心。
——从那以后祭司每夜的观察流程都多了一项任务,就是用手指在薄薄的水晶罐罐壁上画儿童画给罐里的东西看。
小鸟,小花,小鱼,小熊,小兔子。
他会的动物花样其实也不算多,薛谨死之前也没看过什么儿童画本,顶多只能现编几个,囫囵幻想个轮廓,用自己灵巧的手指画个样子出来。
罐里的东西倒是很好满足,基本有样学样,不管薛谨勾勒出的是什么形状,它都能化着这个东西在溶液里嘚瑟地玩一个星期。
而薛谨作为教团的祭司又非常忙碌,基本从白天到黑夜脑子里塞着工作事务,观察它的状态并画画给它看成为日常后,他就逐渐学会了一心二用。
一边在罐壁上给那玩意儿勾勒新花样让它心情愉悦,一边琢磨着教团的工作势力的安排。
——于是某天夜里祭司走进来,发现罐里出现了一支摇头晃脑的金色毛笔,毛笔末端还挂着形似半只古琴的方形物体。
薛谨:“……”
他有点辣眼睛。
只能默默吩咐执事去买了一堆儿童画册,从头钻研Q版绘画。
当时木讷的黎敬雪表示非常迷惑,机灵的黎敬学则转着眼睛想往廷议会深处跑,但他都以“想给孩子温暖的家”这种圣父理由糊弄过去了,打发他们爱干嘛干嘛。
……工作时要带小孩,闲暇时间要带小孩,报仇之前还要带小孩,薛谨非常心累,但他只能习惯。
等到薛谨能够一边思考公事一边熟练在水晶罐上勾勒小老虎时,那东西的意识似乎又多出了一点,隐隐有了自己的喜好。
薛谨发现它不再喜欢化出蝴蝶、青蛙、星星这种东西玩,而是更偏向于有尾巴的哺乳类动物——似乎这是因为它很喜欢在他画画时跟着他移动的手指游动,一边游动一边摇尾巴。
于是祭司的私人订购书目从《儿童绘画大全》变成了《爬爬摇摇小动物》,负责订书的黎敬雪再次表达了疑惑。
但是薛谨给了她一本《欢欢喜喜一家人》,她就激动地被糊弄过去了。
大概把陆地上所有的哺乳动物画了一遍之后,那东西终于学会了自己变着形态变着花样玩,薛谨松了口气,心想终于不用再给它画儿童画了。
停止作画的三天之后他走进来,又看到罐底里缩得小小的一团。
薛谨:……
他有点暴躁,暴躁地想骂脏话,想撸袖子拽住什么东西的肩膀狂摇。
作为祭品他憎恨它厌恶它,可偏偏为了自己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养着它——而这东西竟然还养出了一个娇脾气,画画不能停讲故事也不能停,否则就浪费他的血浪费它自己的力量延迟诞生实体。
怎么办?
只能继续哄着。
画画逐渐变成了弹琴,弹琴逐渐变成了讲故事,总之他在这里时必须要把手指放在水晶罐上和它进行互动,否则这东西就沉进罐底闹脾气。
心累。
教团的事务也随着扩张发展一天天变得更繁忙,薛谨是个不容错漏、疑神疑鬼的性子,即便分设出总教长和监事会等等机构来替自己分担,也要逼着自己陀螺般从早转到晚。
他是祭司,是教团的中心,他身上捆绑的东西除了作为灾祸之主的恶意以外,还多了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人的利益。
薛谨本质上一点都不喜欢经营势力,更不喜欢掌控权力,他更希望下雨天躲在某个小房子里看书喝茶——可如今为了达成目的,每一步都不能放松,每一天都不能喘息。
为了夺取幸运的力量,为了卸下灾祸之主的重担,为了成为普通人。
他不能倒。
他要抓紧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身边的执事不知何时也从两个孩子成了两台机器,黎敬雪时时刻刻都会督促他完成工作遵守规则,黎敬学则直接用狂热的仰慕把他捧成了一个圣人。
薛谨没有什么能抱怨指责他们的,这是他培养出来的属下,他清楚把两个孩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只有自己和教团。
……不,没有教团,只有自己,毕竟是灾祸之主嘛。
就是那时,他开始默默准备后路。
给自己执事准备的后路,给自己退场准备的后路——只有想着“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里拥有自己的普通人生”,疲惫感才会减轻。
只有夜间在水晶罐旁度过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但这点时间也被压缩得越来越短。
薛谨把快到临界点的压力与越发疲倦的心理藏得极好,但他是那时整个教团乃至全世界都想讨好的人物,总有些人会挖空心思揣测他的想法,企图得到教团的帮助,或针对自己敌人的赐祸。
某天在一场晚宴里,他的手上被放入了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这个是人类世界新培育出来的猫种。”
献礼的人殷勤地说,“最近在那里很流行。”
薛谨抖了抖手指,触手一片柔软温热,竟然有点慌张。
他已经很久没触碰过温热柔软的东西了。
……而且是团活生生的生命。
死去很多次,泡在鲜血里的家伙,太喜欢柔软、温热、崭新的生命。
这也是他总对孩子心软的原因。
一时恍惚,薛谨接受了这个礼物,深夜抱着那只小猫再次来到水晶罐旁。
那只猫已经睡着了,窝在他手心里打盹,呼吸时肚皮一鼓一鼓的,是被驯养过的不设防。
薛谨一路抱着过来倒不是对这只猫格外欢喜——他接受礼物的下一秒就后悔了,因为自己灾祸之主的身份,这只羸弱的动物待在旁边迟早会遭受灾难。
而讨好他的人和暗处盯着他的人一样多,薛谨毫不怀疑只要这东西稍微离开自己视线,就会惨遭虐杀,挑衅般丢到他眼前。
这不是疑神疑鬼,他有经验。
如果陪伴在身边的那只紫色鸡仔不是可以无限复生的灵魂刻章,不是自己本体的一部分——它早就死了千遍万遍。
……抱一会儿,明早就送回去吧。
他这么想着,抱着猫在水晶罐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椅子旁的茶几堆着画本,罐里的东西动了动,用小象的形状做了一个探脑袋的动作,表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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