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阿黛尔……”海因里希的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干涩,“很多时候,我们会明明知道,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是人道,但我们要做的往往需要与之相反。你我皆有将为政治,而放弃美德的一日。”
“每个人都会学会这一点,因此拷问灵魂毫无必要。”
“不,先生。”
阿黛尔合上书,她从窗棂上跳下来,赤足踩在地毯上。她罕见地显得格外严肃,她一直都是个早慧的孩子,海因里希总觉得她的善良与宽容是因为还没能真正见到那些最阴暗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但在这一刻他有些不确定了。
“政治、陈规旧律和权威能够依赖暴力建立起强大的王国,但暴力永远无法征服良知,长夜寂静永远有人嘶声呐喊,黑暗酷寒永远有人抱薪点火。”
“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性的事情,通情达理重于陈规旧律,人格重于权威。”
“真理终为真理,正义永为正义。”
公主的声音清晰而又坚定地在房间里回荡,阳光透过白色的亚麻裙透过她的发丝,仿佛也透过了她的血肉与骨骼,她的灵魂与光同形同色,融为一体。
“你以后会明白的。”
海因里希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说。
“我们皆是凡人。”
她还小,还不明白命运的无常,还不明白凡人的身不由己。凡人在这样的时代里,如果活得清醒,就连疯子都不如。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女王的声音与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原来那时候,她不是不明白。
“坐吧,海因里希先生。”女王等了他片刻,见他难以回答,便收回了目光,她示意海因里希在落座,“自由商业城市的联盟执政厅愿意不追究商船一事,但希望罗兰帝国在教皇选举中支持他们选定的那位枢机。但他们仍然表示难以接受两部条例。”
海因里希听着她冷静地指出自由商业城市的目的,娴熟得和所有冷酷精明的政客统治者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
想要在长夜呐喊的人,就要先走近长夜。想要抱薪点火的人,就要先归于黑暗。秉持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的人,先要让自己成为彻头彻尾的政治动物。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
疯子正拉动琴弦。
旋律盘旋回转在房间中,低低窃窃,如蜘蛛挥舞细长的腿,爬行在枝干上,于幽林深处结网。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折返到这边……随着阿瑟亲王手腕优雅地移动,旋律里那只蜘蛛的网也渐渐形成。
他只是随性而起,随意而奏,却依旧精妙得足以令所有宫廷乐师停步颤栗。
壁炉的火光跳动着,摇曳着,光影里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仿佛只是禁锢他的皮囊,在那皮囊之下,隐藏着是多到令人恐惧的才华,魔鬼般的才华,透着邪恶气息般的才华。诸神夺走他的理智,令他变得疯癫不休的同时,也将另外一些能够让整个世界嫉妒的东西赠予了他。
在艺术领域,他便是这个时代的暴君,同时代的人在他面前便如砂砾遇到珍珠般黯然失色。
“蜘蛛的荣耀。”
阿瑟亲王一边演奏,一边带着微笑为自己的曲子定了个新名字。
多么有趣的乐章,多么无望的挣扎。
蜘蛛在森林结了一张网,渗透毒液与阴谋的网,按照它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天性。那蜘蛛躲在阴影,等候猎物,日复一日。那网在晨清时结细细密密的露珠,晨光落上去便如钻石般荣耀,那便是它们的辉煌了。
蛛网网住了猎物,也网住了蜘蛛。
伴随着一个冷气森森的高音,阿瑟亲王的琴弦扬起,所有的蛛网在那音里破碎,被风吹落,蜘蛛们蜷缩起细长的腿坠到地面的枯叶丛里,与阴影同归——粘在蛛网上的晨露是辉煌的虚影,待到太阳升起到正午的天空,就将如轻烟般散尽。
阿瑟亲王在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优雅地鞠躬谢幕。
“多么‘璀璨’啊,蜘蛛们的荣耀。”
第53章 女王新衣
丛林出现在视野里, 葱葱郁郁,古老神秘。
一支船队在经历了漫长的航行之后,有惊无险地绕过了漩涡遍地的魔鬼海峡,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看到了久违的海岸线。
当陆地出现在视野里, 渡鸦海盗团的海盗们先是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爆发出了沸腾的欢呼。这一次远洋航行, 连海盗们都觉得吃力,一路上依赖于魔术师的记忆才得以寻找到一些岛屿作为停歇地。
“可算是到了。”
萨兰船长站在桅杆的横木上, 一手抓着立杆,一手弯曲成圈放到眼前,眺望不远处的陆地。
现在已经到了一月末,此时的罗兰还处于冬季尾声,但海盗们航行到这里温度已经逐渐上升,现在已炽热得跟夏天差不多。海盗们各个赤膊在甲板上忙碌奔跑,迅速地准备着东西——罗兰王室为他们准备的第一批商品,以及……
武器。
萨兰船长松开手,像只乌鸦般展开双臂,从桅杆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他转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好搭档,刚好看到魔术师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一幕。萨兰船长原先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过了片刻, 他哈哈哈大笑起来:
“诸神啊!我的老伙计, 你这幅样子——哈哈哈哈哈!”
只见魔术师换掉了他往常那一身带竖排纽扣的黑大衣,摘掉了宽檐帽。深黑的头发编成无数小辫子披散在肩膀上,一条由三面太阳鸟黄金圆徽组成的链子横过额头,幽绿的眼睛下,高而薄的颧骨上一左一右地抹上黑白两色的油彩。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服装。
这个一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魔术师大副先生此时像一个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异类, 一串由拳头大的令人悚然的头骨串起的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纯金打造的羽翼状肩甲覆盖在他的肩膀上,深黑色的长袍带着金绣从肩甲下垂至地面,太阳神战甲般的黄金护腕,护肘,以及由藤条编织成的鞋子。
魔术师先生的打扮古怪到极点,但除了萨兰船长外,几乎没有哪个海盗能够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魔术师手中握着柄太阳鸟为首的手杖,手指上带着枚祖母绿的戒指,正微微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陆地。他站在那里,带着奇特的威严与尊贵,与周围这些放荡形骸的海盗们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与他形影不离的木雕猴子蹲在他身后,替他捧着长袍袍角。
海盗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像平时那样,同自家的大副打招呼——他们甚至不知道,魔术师先生是否还是渡鸦海盗团的大副。
“真值钱。”
萨兰船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魔术师肩膀上的黄金羽翼。
魔术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海盗们一下子轻松起来,从他那一眼里,他们看到了熟悉的,来自大副对神经病船长的嫌弃。
好了,还是他们的大副先生。
眼见地,船只即将靠岸抛锚,岸上茂密的古老丛林里传出了一声声长长的凄厉啼鸣,萨兰眼尖地看到在那些与藤萝相缠绕的笔直树木里,有着一道道黑色的影子迅速移动,一只只拥有彩色羽毛的大型鸟类振翅飞起。
随后丛林的阴影里,浮出了许多难以分辨的人影,他们架起弓箭,对准这支从未见过的陌生船队。
埃尔米亚大陆,到了。
……………………
此时此刻的罗兰帝国,一支来自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在玫瑰海峡登陆。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不愿意在这种教皇选举的时刻与罗兰帝国的关系变得太糟糕,为了这个他们不仅送来了信还来了一支谈判团,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仍犹带自信觉得能够使罗兰退让——因为罗兰出口的羊毛有将近三分之二是售往自由商业城市,以及罗兰还要从自由商业城市购买各色绸缎,蕾丝,离开了他们谁来装缀罗兰的贵人们?
当然,还有一点,自由商业城市掌控着造船必备的原料,沥青。
“等着吧。”
谈判官踏上罗兰大地的时候,自信满满地对随行官这么说。
“他们会发现离开自由商业城市,罗兰将陷入停滞。”
这句话传进女王耳中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房间内,由她的裁缝为自己丈量尺寸。服务于女王的裁缝,安妮夫人是位可敬的女士,她是宫廷里少有的服侍过艾德蒙三世王后——既女王的母亲和女王本人的人。
女王加冕时的服装便是由她测量完尺寸后,率领其他宫廷缝纫师制作的。
“陛下,”安妮夫人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工作的,她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小玛丽作为助手。玛丽今年十二岁,抱着母亲的红匣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踩在柔软白布上的女王,“您真好看!”
女王褪去长裙与细亚麻布的里衣,小玛丽跟随母亲为宫廷的贵女们服务了好几年,但就算是以孩子的眼光来看,女王的身躯也美得令人心颤神摇。
为了避免女王受寒,房间里的壁炉全部点燃,女王的肌肤洁白得像最高的山峰上不染尘埃的雪,被炉火晕染上动人的光彩。她绸缎般的浓密秀发顺着肩膀像流水散落下来。与那些需要借助束腰才能勾勒出曼妙曲线的贵女们不同,火光轻柔吻过的线条是那样完美,那样叫人疯狂。
“玛丽。”
安妮夫人谴责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孩子。
“我说真的嘛。”小玛丽嘟哝着,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但又忍不住偷偷地飞眼看着女王。
她长大了也要做女王陛下的裁缝,为陛下做全天下最好看的衣服。
小玛丽懵懵懂懂地想到。
谁也不知道未来被誉为“时尚启蒙”的玛丽女士走上服装设计道路的动因是这么简单……
不过,在很久以后,玛丽女士在自己的回忆录倒是十分坦诚地说“我认为,人类的天性里存在着对美的追求,美人便是我创造的唯一动力。谁能抵挡美人的魅力呢?”,在被问及为何她终其一生只为女王创作时,她的回答更简单了——“美丽的女士是人间的风景,而女王陛下不同,她是神吝啬地向世人展露的瑰宝。”
安妮夫人可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这么早就有了“远大理想”,她正一丝不苟地测量着。
这次为女王制作新衣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挑战,按照女王的要求,要使用一种鲜少被用于贵人身上的布料,并且制作出来的新衣将用于接待自由商业城市谈判使团的宴会上,意义重大。
第54章 幽影舰队
安妮夫人尽心尽力地为女王测量好尺寸后, 陛下的侍女长凯丽夫人带着密信匆匆走入。
她从小玛丽手中接过准备好的一件温暖的厚睡袍,先将女王裸露的身躯包裹起来。女王取过她带来的密信。一旁的安妮夫人有眼色地带着小女儿先行退了出去。
信被撞在一个朴素的黄铜细筒里,阿黛尔将信筒转开, 倒出了里面一卷羊皮纸,将它摊平在桌上。
“是罗德里大主教先生。”凯丽夫人在旁解释。
“让他进来。”
阿黛尔就着壁炉的火光, 扫视了一遍信纸上写着的密密麻麻的字, 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对一旁的凯丽夫人说。
当罗德里大主教得到允许,带着满腹焦急走进房间之后, 他的脚步瞬间顿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该先退出去。女王就站在火焰甫燃的壁炉边,一手抓着睡袍的领口, 一手捏着那封信,眉头皱得紧紧的。
暗红色的睡袍袖口宽大,带着荷叶状的花边,随着女王抬手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段细瘦苍白的手臂。为便于测量浓密的秀发被高高挽起,光顺着脖颈向下,落在透过睡袍凸起的肩胛骨上,因年少的经历女王一直比寻常人更为消瘦,两片肩胛骨越发像一对薄而优美的蝴蝶翅膀。
罗德里大主教停在那里,迅速地别过头, 将目光从女王身上移开。
阿黛尔听到了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头也没回地让他过来。
“走的密道?”她命令, 蹙起的长眉尾端微微斜掠,像两柄出鞘的刀,“没有人发现你过来了吧?”
“没有。”
罗德里大主教回答,他有些僵硬, 向前走了几步,到了距离女王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站住了,似乎打定主意不会再靠近一步。
阿黛尔没有察觉罗德里大主教的僵硬,她将密信投进火里,转身踱步,思虑重重地在椅上坐下。能够让罗德里大主教深夜自密道前来觐见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关要紧的消息——他们找到了深扎于玫瑰海峡的那条**的根。
与身处萨拉戈港时的雷厉风行不同,女王来到玫瑰海峡之后,没有什么刺激人们神经的举动——只除了那天去集市无视了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
她扮演着一位君主南巡时做的所有惯常角色:召开王室法庭,进行司法判决,接见不同的王室代理商人,接见各怀目的的贵族与使臣……态度和缓,暗中审视的那些人见她没有将海港掀个天翻地覆的意思,这才渐渐地将心重新从嗓子眼放回了胸腔里。
但若要罗德里大主教来说的话,这些人放松得实在是太早了。
有“帝国咽喉”之称的玫瑰海峡势力盘根错节,在这里不仅有如双头蛇守卫宝藏的海因里希家族,还有其他同样古老,同样势力深厚的家族。除非女王想要迎接一场新的暴动和兵变,才会在这里贸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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