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第78章 死灰的火
罗德里大主教说完后, 在阴影里呈现灰蓝色调的眼睛注视着女王,等待她的反应。
“很高兴您能这么想。”
女王向后靠在柔软的天鹅绒背垫上,沉思片刻后,慢慢地说道。
“但我想知道, 您是出于什么而如此提议的?是出于教义中规定的不可掠夺, 亦或者禁止战争吗?”
“对异端的掠夺在教义中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解读与规定宗教教义的教皇国若能领先他人踏上埃尔米亚, 他们对它的剥削不会来得比商人更少。”说到这里, 罗德里大主教那张惯常严肃的脸竟然微微笑了笑, 透出对圣城冷冰冰的嘲意,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最贪婪的商人可不都披着法袍吗?”
女王微微侧了侧头,绸缎般的银发落在裙口的锁骨上, 她有耐心地等待着罗德里大主教后面的话。
而他停顿了片刻,才低低地,像远远观着一场残酷的噩梦般开口:
“世界是个战场,所有国家与民族都在这个战场上厮杀,神论主导的信仰讲求的救赎与天国,不过是一场反常历史下荒谬的谎言。”
“为什么这么说?”
阿黛尔的目光落在罗德里大主教的脸上。
她就像正透过那张如同喀斯特溶洞里沉寂万年的岩石般的脸,窥视到那些冷漠线条后痛苦压抑, 冲突焚烧的灵魂。
“无神论者正在同爱戴真神的人交战, 这是一场不容妥协也没有调停余地的战争。[1]”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女王的话,而是引用了一句古典时期最初的教徒学者著名的话, “只是当初公教建立后与异端开战的缘由。但不论是公教诞生前,还是公教诞生后, 这个世界上的战争始终永不停息,乃至公教本身就是战争的起因与催化者。而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作为寄托——作为以暴力夺取生命后, 安抚自己的寄托。”
“救世的信仰……”
极短的那一刹那,他的脸上掠过古怪而又阴冷的抑郁。
“不过是场错误的自欺欺人的寄托。”
一个曾经将救赎世人作为自己一生追求的信仰和目标的人,以这样的口吻和神态,冷漠地说出“救世的信仰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寄托”这样的话……
简直就像荒诞剧一样,在荒唐中透出刻骨的悲哀。
好比一个人把自己的脊梁骨头抽出来,一点点地碾碎,还要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
阿黛尔凝视着罗德里大主教一会,忽然俯身。
她的头发垂散下来,罗德里大主教的眉头一下子皱着拧近在一起。
淡淡的幽香一下子像铺天盖地的罗网,再次笼住了他。而阿黛尔还抬手,贴在了他最近越来越显露出总默默无声的冷酷的脸上,手指从那又高又薄的颧骨上缓缓地,慢慢地抚摸过去。
她的神情是掌权者正在仔细地查看自己锋利的刀剑,看看它们是否出现损毁,不带暧昧意味。
但她的动作却又分明带着几分轻柔,指尖一点点抚摸过去的速度与力道都轻微得恰到好处,就好像她担心的不是刀剑能否再为自己效力,而是怜惜于刀剑在承受烈火锤炼时承受的那份痛苦。
给人感觉是片玫瑰的花瓣轻轻地贴过。
“我听说,圣特勒夫斯二世正在进行对教廷进行改革,比起上一任教皇先生,他的思想已经算是开明不少。但是……”阿黛尔垂眼看着罗德里大主教,“新教皇陛下虽然是个能够容许我们与异端建立交易的人,但他的心胸也绝对没有宽到会放任无神论的小册子广为流传。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在劝诫我吗?”
罗德里大主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感觉到指腹触及处细腻的皮肤下,血液在血管中流动。
“还是在警告我。”
“两者皆有,不要忘记,”女王轻轻地在他耳边呵了口气,温暖略带湿润,简直能够将最心如朽木的圣人从云端一下子扯着,坠进凡人泥泞把的腐败里,“想要成为神的人与想要毁灭神的人,结局都一样。”
她抽回手时碰到了罗德里大主教袖口的宝石袖口。
手停顿在半空中,女王笑了笑,那笑容少了些冷意和威慑,称得上温柔。
“总是没有好下场。”
罗德里大主教握住她的手指:“但我们就生在这样的时代啊,您不也如此。陛下。”
他的声音里藏着其他的东西,眼眸隐匿在昏暗里。
“您也还是血肉之躯的人。”
女王说。
………………………………
罗德里大主教带着女王与埃尔米亚共建贸易点的命令离开马车,走的时候与几名贵族小姐擦肩而过。他经过时,那几名原本正在说说笑笑的贵族小姐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刻板端正的样子。
“那就是罗德里大主教啊。”
直到那黑色的教士长袍消失在视野里,穿蓝色绸裙的女士才松了口气,敬畏地说。
“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她的女伴小声地说,哪怕是在背后谈论,她们都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拘谨。
其实罗德里大主教也还很年轻,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罗兰大主教,面容用“英俊”来形容也不足为过。但是几乎没有哪位小姐会对他心怀爱慕——再英俊的五官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那种缺乏亲切的冷漠寡淡,那种气质比起血肉之躯更容易让人想起神像,想起忘我的殉道者。
罗德里大主教像是一蓬为了自己的宗教理念将自己烧得干净的死灰,将自己笼罩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色调里。明明是罗兰帝国的大主教,却始终只穿一身严肃无情的黑色教士长袍,而非色彩斑斓装饰繁多的法衣。
而那双手则更让人们敬而远之了。
苍白,修长,瘦削,腕骨被教士袍的袖手服服帖帖地束着,永不松开一点。那是一双会像鹰隼般紧紧握住经书的手,也是一双会毫不留情惩戒一切放纵堕落的手。
人们可以想象它握住刀剑斩杀异端的样子,可以想象它握住羊皮纸布道的样子,却无法想象它轻柔地握住女人温热的身躯的样子,更无法想象它会眷恋地挽留住某只柔美的手。
私底下,人们都说罗德里大主教是罗兰最不像凡人的“人”。
从不欢乐,从不嬉笑,从不休闲,诚笃地压制了自己的一切官能享受。
一个彻头彻底的神职人员。
“太可怕了啊。”
贵族小姐们齐声感叹。
……………………
“我们的主教先生有那么可怕吗?”
坐在马车中的女王带着几分好笑与诧异地看着窗外。
凯丽夫人替她倒了杯下午茶,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女王还会觉得罗德里大主教到底还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了。
毕竟,在面对女王的时候,罗德里大主教才会显出与普通人无异的一面。
就像一蓬只在女王面前燃起火的死灰。
第79章 玫瑰之园
凯丽夫人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她只是在女王身前的软垫上跪坐下来,认真仔细地替女王抚平裙上的褶皱。
阿黛尔将手放到凯丽夫人手背上。凯丽夫人抬头像所有母亲面对孩子的亲昵时一样,温和地朝她微笑。
“我们今天将会在礁石城休息。”
阿黛尔告诉凯丽夫人,她转过头看着窗外。
礁石城就在他们北上的路途中间, 按照女王的意思, 内务大臣将它安排成行宫出巡的休息点之一。年轻的女王眺望车窗外的荒野、树林和岩石, 暮色的余光落在她身上, 发上的王冠灼灼生辉。
“快到礁石城了。”
凯丽夫人也安静了一会儿。
礁石城, 这个罗兰帝国又小又荒冷的城堡,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于凯丽夫人和阿黛尔来说,那是藏在她们心底的一处小小的,隐秘的角落, 承载了她们很少提起的那些时光。
尽管有些诚挚的喜悦最后熔铸了无言的悲伤。
“我不想让他们进到城堡里。”
两个人安静了好一会儿,阿黛尔罕见地说了一句有些任性的话。
凯丽夫人察觉到女王某种复杂的情绪,她反过来握住女王的手,另一只手放到女王的手背上,安抚般地轻轻拍打:“您不想让他们进去,就让他们在城堡外待着。”
凯丽夫人的手心干燥而又温暖,这个动作相对于她和女王的身份来说, 其实有些逾越了, 却让阿黛尔想起年幼的时候。
从母亲去世开始,她总是一夜接着一夜地做噩梦, 到礁石城后的一段时间里这种现象尤为严重。凯丽夫人在那段时间,便每天夜里就着昏暗的烛火守在她床边, 她被噩梦惊醒后就握住她的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哼唱着轻柔的曲调。
后来海因里希发现了她的异常, 找到了一种特殊的药剂,她才得以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那些惶恐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日子里,只有那么三个人互相守候着,活在一座小小的,阴冷的城堡里。他们与世界分割,躲在被人遗忘的角落,以为那就是永远。
在女王与凯丽夫人透过车窗向外看的时候,车外的海因里希忽然回头,看向了车内。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
一座灯塔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礁石城的轮廓印在黄昏里。
……………………
“真让人没办法开心起来。”
道尔顿嘟哝着,随意地披在肩膀上的披风擦过灰色调的岩石。副官看着他将马绳递给城堡的守门人。
有些奇怪的是,道尔顿将军看起来竟然对这座小小的城堡不算陌生,就好像他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将这座城堡的一草一木仔细地了解过。礁石城本身没有什么值得一位帝国元帅这么重视的,那么能让他这么关注的也就只有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了。
老大啊,您以前最瞧不起的就是追逐爱情的年轻人了。
副官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道尔顿的确花过很多力气调查了礁石城,时隔数年,但打理这里的仆从和附近的居民们都还对曾经被流放到这里的阿黛尔公主——如今尊贵的女王陛下——有着很深的印象。透过他们的描述,道尔顿拼凑起一个少年公主模糊的影像。
——在八岁的时候,目睹我的母亲被送上断头台。在九岁的时候,被我父亲的情妇推下湖。在十三岁的时候被剥夺公主身份,被驱逐出宫廷……
同那份写于1557年7月15日的帝国元帅委任书一起,石头般坠进道尔顿记忆里的是那是女王的话。
后来,他越来越想知道她的过去,越来越想知道在那些鲜血淋漓的苦难里,她又是怎么一副模样,以至于打磨出了最后这个即铁石心肠也仁慈悲悯的帝王。他想知道,于是他就去查了。
礁石城的渔民记得那位喜欢在傍晚坐在灯塔上看海的年少公主,记得她穿着白裙走在海边的风里就像最初的美神从海中走出,安静而又忧郁;礁石城的花匠记得那位喜欢在庭院里种满玫瑰的公主,记得她从花园里抬头展颜一笑的时候,脸颊如舒展的玫瑰花瓣……她走在树影里,她提裙朝每一个向她问好的人回礼,她穿过街道……
还有另外一个人默默地,向影子一般在那些过去里挥之不去。
公主坐在灯塔上时,青年靠在扶梯上;公主走进店铺挑选东西时,青年垂眼站在背后;公主折下玫瑰时,青年立在不远处看她。在所有人的回忆里,他们都自然而然地觉得那个名为“海因里希”的人始终出现在公主身边不远的地方。
自然得让人嫉妒。
道尔顿触碰着礁石城堡的栏杆,嫉妒着曾经那个陪伴公主在这里渡过那么长时间的人。
命运是如此地不公,为何参与到她过去的人,不是他呢?
……………………
“我以为这里的玫瑰园早已经荒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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