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花燃
她的指尖并没有探出菌丝。
身后之人发出嘲讽的笑声,一只大手扣住宁青青的右手腕,扯着她旋了个身。
两张像了六七分的脸,面对面。
“你的所有伎俩,我都了若指掌。”侧夫人的嗓音发生了显著变化,不再模仿女子说话,而是恢复了一个很平淡、毫无特色的男声,“不必挣扎,为了今日,我准备了太久太久,不可能因为你这样一只小小蝼蚁而出任何纰漏。”
宁青青眨了下眼睛,缓缓发出僵硬麻木的声音:“你是男的——你就是寄如雪。”
对方微微一笑:“聪明。在下正是。”
他的目光落到宁青青右手食指上,很好心地道:“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我没有中招?不着急,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晓答案。现在,且安心看戏。”
宁青青不太灵便地转头看了眼白玉殿台下方的界池:“黄小狗这么疯,是你做了手脚?”
“是。”寄如雪答得坦然,“不过说来话长了。你想听吗?”
宁青青诚实地点头:“当然。既能满足你的倾诉欲,我也能拖延时间保住性命,可谓双赢。”
“沧澜界,我已经营数百年。”寄如雪无所谓地笑了笑,“严天正以仁善之道感化旧界主,令其诚心皈依。‘为正道杀死谢无妄’是我们埋下的一颗种子,数百年来,在严天正不懈耕耘之下,这颗种子已深植于旧界主意志之中,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黄小泉,我第一日见他,便知道他是更加适合的人选。”
他用那张“西阴神女”的脸笑了笑:“哪有什么傻人傻福。所谓的因为善良而得到大机缘,不过是我与严天正一手设计。在黄小泉还是浑噩鬼物之时,我便将仇恨灌输给他,埋下绝杀谢无妄的种子。等到我们助他承了旧界主衣钵,两颗种子便合二为一,杀死谢无妄,既是出于大义,亦是出于私怨。”
“这颗种子深埋在黄小泉无法觉察的神念最深处。严天正临死前的说辞,便是引爆这粒种子的导火索,”他抬起手,比了一个开花的手势,“一瞬间,早已根深蒂固的种子变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势不可挡。在这样的精神力量面前,任何证据都不值一提,黄小泉会蒙上心,闭住眼,一意孤行定要绝杀谢无妄。”
宁青青点了点头:“明白了。”
难怪黄小泉会无条件地信任一个认识不过数日的‘大儒’严天正,原来是受了旧界主的影响。也难怪他会没皮没脸地毁掉那些证据,原来那只傻狗已经被彻底催眠洗脑了。
寄如雪淡然道:“即便在这沧澜界内,谢道君也没那么好杀,需以界池缚住他,令他不得逃脱,再有界主以死相搏同归于尽。这是个死局,只要进去了,他们两个都要死。不过谢无妄这般干脆地跳进去,倒也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当初谢无妄焚我爱妻时,想必不会料到他自己亦有这么一日,沦陷于他一生最为不齿的情爱之中。”
宁青青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她想:寄如雪倒是小瞧谢无妄了。
周遭的摇晃越来越剧烈。
脚下的白玉殿台‘咔咔’作响,一道道脆裂的缝隙渐次炸开,两个绝色“女子”仿佛站在即将破冰的湖面上。
巨殿已开始倾倒,殿顶最先崩溃,雕满精致繁复纹理的圆木柱与片片琉璃砖瓦如落雨一般滚下来,一层一层,砸碎无数飞檐,繁华之幕缓缓降下。
几簇碧玉粉尘碎屑如流沙瀑布一般坠到了二人身侧。
界池漩涡已崩溃了大半,谢无妄浑身浴血,黄小泉的脸色亦是惨白如纸,身体隐隐变得透明。
宁青青问:“你就不担心谢无妄杀了黄小泉,拿到界主的力量来对付你吗?”
她耷拉着眼角,一副垂死挣扎的丧气口吻。
锁骨下的伤势让她的身体微微蜷缩,时不时轻轻颤抖。
脚下的白玉殿台上,裂缝越来越密,宁青青站立不稳,身体一个踉跄,柔软的胸膛险些撞到了寄如雪的匕首上。
“自然不担心。”寄如雪的目光软化了少许,手指一晃,扔开了匕首,搀了她一把,“事已至此,便如这巨厦将倾,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了。你且看谢无妄如何死。”
宁青青堪堪站稳,忧郁地望向界池。
谢无妄骨骼破碎,黄小泉周身透明。
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尤其是黄小泉,力量急遽流失之后,他俨然已被那个堪称心魔的念头彻底控制,他已没有了任何章法,只顾着疯狂地攻击谢无妄。
而谢无妄……他就像个刚刚粘好的瓷娃娃,此刻又碎了。
“轰——”
又是一记恐怖的对撞。
漩涡彻底崩溃,那些可怕的浓郁的力量缓缓浮起来,飘在漩涡中心的二人身侧。
沧澜界的震颤停歇下来,倾塌的巨殿暂时凝滞,一束束如瀑布般垂落的琉璃翡翠玉尘也像界池中的黑火一般,停止了下坠,幽幽地半浮在空中。
“是时候了。”寄如雪微笑着踏前一大步,掠过一道宽邃的裂缝,站到了唯一一块完好的白玉殿台边缘。
他回眸,温和地看着宁青青,向她伸出手:“仔细脚下。”
宁青青警惕地挪开一步,距离他更远了些。
完好的地方被他占据,她落足的地方密密地分布着几道细缝,随时有坍塌的危险。
寄如雪用看死人的目光瞥了她一下,然后便转开了视线,不再理会这只蝼蚁。
“器灵破碎,神器之力复归混沌,能者得之!”他扬起双袖,眉心沁出一缕殷红元血,“器灵何在!”
宁青青感到识府一震。
那只蛰伏在她身上数日的器灵咕咕叽叽地怪笑着,从蘑菇上面脱离,一掠而出,径直扑向寄如雪眉心元血。
“可明白了?”寄如雪并未回头,只随手将器灵化成的白光与自己的元血捏在一处,“我的神器,自然认我为主,器灵与我神魂相通,它所知所感,如何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宁青青,利用了你,我十分抱歉。”
须弥芥子是寄如雪的神器,器灵自然是寄如雪的器灵。
所以方才宁青青让器灵控制菌丝去扎寄如雪,就是一个笑话。
寄如雪扬手一掷,将那只完好的、精力旺盛的器灵扔入混沌界池!
这便是他的最终计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两败俱伤的黄小泉与谢无妄,自然争不过一只来势汹汹的器灵——在神器之中,器灵可谓天时地利占尽。
“蘑菇蠢崽!”器灵飞扑向混沌漩涡,忍不住得意大笑,“你都知道神器里面是老子的主场,居然半点没有防范?我可生不出你这样的蠢崽啊!”
界池之中,神智已然不清的黄小泉犹在继续攻击谢无妄。
谢无妄总算是缓缓抬起头来,薄唇轻扯,神色微哂:“就这?”
“就这。”寄如雪扶住殿台边的玉栏,“器灵入主沧澜,秩序漩涡重新生成,足以将你碾成碎屑。”
谢无妄依旧是一副全无波澜的模样:“大可一试。”
宁青青踮着脚,悄无声息跃过几处摇摇欲碎的大玉砖,伏到了两截断裂的玉栏之间。
“器灵傻儿子!”她手一晃,只见一道黑光落向混沌破碎的界池,“你果然忘了我还有个大宝贝!”
自进入沧澜界,宁青青便刻意抹去了龙曜的存在感,只让它静静地躺在乾坤袋中。
“铮!”
龙曜意气风发,趾高气扬。
戾气幻作苍龙,猛然一抻、一荡,将凶剑送入混沌界力之中。
掷出龙曜之后,宁青青飞快地从乾坤袋中刨出调元丹,像吃糖豆子一样,把十几粒珍稀无比的疗伤圣药塞进嘴里。
“啊唔……蠢崽!你怕不是忘记了,你爹我方才是如何骂遍你祖宗十八代!”宁青青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等的就是你们先亮底牌啊傻子!”
寄如雪眸光猛地一沉。
早在谢无妄与黄小泉刚坠入界池之时,宁青青就曾“气急败坏”地把侧夫人祖宗十八代以及家中的瓶瓶罐罐都骂了一个遍。寄如雪和器灵都没把这当回事,只以为宁青青在无能狂怒,没想到她竟是在指桑骂槐。
“我怎可能想不到神器必定要认主嘛!”宁青青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是无比猖狂,“不要用你们低等生物的智力水平来侮辱高等生物好不好~”
尾音猛然一变,她的身体险险歪向左侧,避开了寄如雪切过来的匕首。
破碎界池中,龙曜与器灵的争夺厮杀也开始了。
龙曜并未成灵,但它距离成灵只有一步之遥。而须弥芥子本体已毁,空有一只器灵,算下来,两个也是半斤八两。
匕首带起凌厉风声,宁青青仗着身体轻盈,在破碎的废墟中上蹿下跳躲避寄如雪的锋刃。
方才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再度被撕裂,迎面有风吹来,宁青青感觉右半边身体又麻又涨,既火辣辣,又冷冰冰。
眼见龙曜与器灵陷入僵持,寄如雪心知不妙,下手更加狠绝。
“嗤——”
宁青青后背一辣,一凉。衣裳被割开了长长的口子,皮肤被刀风割破,沁出一粒粒小血珠。
风中传来了无奈宠溺的叹息——
“阿青。”
寄如雪瞳仁骤缩,余光匆匆掠过。
只见谢无妄用后背硬捱下黄小泉的攻击,身体微微一晃,像一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周身染血,半个身体自破碎漩涡中探了出来。
修长五指深深嵌入地表,留下五道渗血的抓痕。
这般一撑、一晃,拖着血衣,摇晃着站立起来。
笑容虚伪温和,眸中的暴虐杀意却是叫人心惊胆寒。
寄如雪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快过了脑子,将手中匕首掷向宁青青的同时,长身倒掠,足点着破碎废墟,向着沧澜界的出入口疯狂逃窜。
谢无妄血衣一晃,没有去追击寄如雪,而是扬起五指,抓住了匕首的寒刃,将它捏停在宁青青身前。
旋身,将她摇摇晃晃的身躯揽入怀中。
手指微紧,沉沉吐一口血气,然后垂眸望向她。
宁青青小脸苍白,神色却无半分虚弱,她微微睁大眼睛,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捉我干什么?还不快去抓寄如雪?!你不会没力气了吧?谢无妄你行不行了?你不会没留后手吧?”
谢无妄:“……”
一腔怜惜生生憋在了薄唇之间。
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记得,她被他养得娇气极了,偶尔磕了碰了,或是不小心弄破一点几乎不流血的小伤口,总是要嘤嘤呜呜地向他撒娇。他闲暇逗留在玉梨苑时,总会耐心地抱着她,哄着她,抚着她姣好的身体,安慰那个再不治疗就要自行痊愈的小伤。
他在外面办事时,她倒是很安静,不会用这种小事打扰他,只在他回来时嘀嘀咕咕地抱怨几句,说她某日小伤小痛了,缠着他赖着他,找他讨要心疼和安慰。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传音撒娇,说她受了伤,让他早些回去。
接到传音之时,他下意识地扔下刚攻破的魔尸城,径直返回圣山。只不过在即将落进玉梨苑的时候,他忽然醒过了神,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影响有些过界了。
道君谢无妄,绝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色。
他带着些薄怒,返身回到乾元殿。
然后召来了在山下等待多日的章天宝。
就在那一日,余怒未消的他,对她说了不少平日不会当面说的冷情话,伤透了她的心。
那时候他希望她长大,希望她懂事。
而今日,他将她揽入怀中,却是想要好生安抚的。
他以为那么娇气的阿青,必定会垂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氤氲着一团好看的泪光,委屈巴巴地向他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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