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这几日郎君虽未上朝,但也时有朝堂上的消息传来。近日之事太子能将你们逼到这个地步,必有圣人默许。而这些□□堂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劝谏之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圣人与太子的态度已经十分鲜明,不是想阻断劝谏之路,更非不许你们劝谏。是想让你们在劝谏之前先想清楚,此事是否当真值得上疏进言。它是否当真会造成你们口中所说的后果。”
于志宁微微蹙眉:“圣人与太子是帝王与储君,和常人不同。常人染上恶习,性情走偏,毁得不过自身,害得仅是一家。若圣人与太子昏聩,毁的是大唐基业,害的是千万黎民。”
“郎君觉得当今圣人昏聩吗?太子昏聩吗?”
“我知道现今圣人贤明,太子聪慧,但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本可连有两代不世出的君主带领大唐创出天下盛世,才更不能让此等局面破灭。诸多恶习都是从微小处开始,若不在最初……”
于夫人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郎君,任何事情发生转变都不会是突然出现。”
于志宁顿住。
于夫人接着道:“就好比一个九十斤的人不会一夜间门长到两百斤,一个两百斤的人也不可能一夜间门瘦到九十斤。这中间门必定有一个过程,过程之中种种表现都有迹可循。
“郎君要做的不是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就拿大刀将其斩断,若是这般,太子便什么事都不必做了。毕竟玩物可能丧志,喝水可能呛咳,吃饭可能噎喉,走路也能摔伤,不是吗?
“郎君莫觉得我举例极端,世间门之事皆有两面,任何东西若是沉迷过度都会导致坏的结果。抛开这些例子不提,郎君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于志宁不说话了,他没办法否定这个“理”。因为这个“理”确实存在。
于夫人指着地上药碗碎裂后散落的药汁残渣:“郎中大夫看病抓药都有讲究。一个方子,其中每味药的剂量都不能多,亦不能少。恰巧合适能治病,可若过量就成毒了。人生许多事情亦是如此。
“郎君觉得某件事情某样东西有成毒的可能,所以想将这种可能扼杀,就宛如把方子中的这味药剔除,可曾想过剔除后,这个方子还合理吗?还能治病吗?
“太上皇说得对,只要是人,谁又能脱离得了喜好?适当的喜好玩乐可以愉悦身心,劳逸结合,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郎君若有担忧,便去关注去了解,世事变幻总有个过程,若太子有‘过度越线’之兆,你再规劝也来得及。而若太子不曾越线,事情一直处在可控范围之内,又有何要紧呢?”
于志宁蹙起眉头,陷入深思。
“郎君还不知道今日朝堂上的事吧。”
于志宁抬头:“今日朝堂又有事发生?”
于夫人将消息递过去。
上头写着,太子上疏力呈自己的过错,说是自己言辞不当导致他人误解,令三位先生落入难堪境地,被众人讨伐,蒙受屈辱。
他没有说任何先生的不对,也没说是百姓擅自揣度以讹传讹,只说他当日的言语确实有歧义之处,旁人误会也是理所应当。这非是听者之过,而是他这个说者之错。
他把一切揽在了自己身上,洋洋洒洒奏疏好几页,将传播流言的百姓摘出来,更无一字指责先生。
于志宁心头越发复杂。
于夫人叹息:“郎君,太子已经拿出了他的态度。不论是亲临探望,还是上疏进言,都是在告诉你们、告诉所有人,他并没有想对你们下狠手。
“他的心中有师生之情、亦有君臣之义。他念你们是朝中良臣,亦敬你们为自身师长。他在布局收尾,也在为你们撇清冤屈,给你们台阶下。
“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与陆德明孔颖达若还不能自省,还想做些什么,便是你们不懂事了。”
于志宁默然不语,何止如此。若说之前那些猜到原委的人或许私底下还会觉得太子手段有些过,那么现今他们这种想法也都没了,反而会觉得太子果然大度宽厚。
他们非但不能做什么,若还想撞柱自证,便真成了实打实的以死相逼,就算是他们因病休养多日,恐也会传成故意为之。
良久后,他望向于夫人:“你今日所言可是太子授意?”
这些话可不像夫人的手笔。
于夫人坦然承认:“是。”
于志宁看了眼手中的资料:“这些资料也是太子给的?”
“不是。今日与郎君所言确有太子授意,但有关李淳风的调查是妾自己所为。事情愈演愈烈,妾也担心无法解决。妾发现太子四位先生,唯独李先生在这件事中独善其身,便觉得或许可以从他身上找出问题关键,因而派人调查。
“但妾能力有限,调查的虽是李淳风,却是有关太子之事,因而其中必有阻碍。妾本以为或许调查不出多少东西,不料一路畅通无阻,李淳风与太子相处,事无巨细都让妾查了个全乎。妾想这其中该有太子故意为之,而李淳风也暗中配合的缘故。
“即便如此,调查之事却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李淳风与太子非是独处,均有他人在场。郎君若不信,可自己再探。”
于志宁微微摇头,他并非不信这份资料的真实性,他轻轻握住于夫人的手:“多谢你,这段时间门让你担心了。”
看他的表现,神色间门已然没有了最初的执著,于夫人松了口气:“妾与郎君夫妻多年,纵有争吵,但感情犹在,牵绊至深。十数年里,我们非是没有遇到挫折坎坷,都一路扶持,不离不弃。妾待郎君之心,郎君当有感知。妾总归是想要郎君好的。
“郎君说,作为臣子,该忠于君王,却不能一味纵容君王。若君王出错,当及时指出。同样的,郎君若出错,妾也不能依之顺之,装聋作哑,一味讨好郎君,而该出面点醒。
“郎君,今日所言虽是太子授意,却也是妾之肺腑。但盼郎君不要再固执己见,用心对待妾今日话语,认真思虑,严格自省,想一想自己到底有无过错,又错在哪里。”
于志宁不无感动,有贤妻如此,是他之幸。
“郎君,太子的态度已经摆得明明白白,剩下便看你们的了。”
于志宁张了张嘴:“我明白,我会好好想,认真想。”
于夫人微笑点头,弯腰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碗片,打扫清残渣药渍便退出去,还细心地为于志宁掩上房门。
屋内。于志宁一页页翻看着手中的资料,仔细琢磨着上头记录的点点滴滴,李淳风所为与他们的种种不同,耳畔不断回响着于夫人的言语,又念及太子此局环环相扣的精妙设计,陷入深思,良久,良久。
直到日落月升,于夫人重新端着汤药入内,他才缓缓回神,看向与他夫妻十数载,为他付出许多的妻子,终于做下决定。
第106章 李世民,你要点脸。……
次日,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纷纷奏疏请罪,痛陈己过,没有承认自己“针对太子, 构陷太子”,却承认了自己教导不当, 身为老师, 在储君的教育上并没有用对合适的方法,起到良好的作用,反而差点桎梏太子,造成不好的后果。
他们有愧于太子, 有愧于圣人,自请辞去太子老师之职, 称储君教导非比寻常, 自己无法胜任,请圣人另择贤能。
李世民没有批, 并出言挽留。
三人再辞,李世民再挽留。
三人又辞, 这回李承乾从东宫出来,走上两仪殿, 与李世民一同挽留。李世民言及于志宁等人种种功绩, 又提到他们在太子学业上的种种用心, 肯定了他们的教学之功。
李承乾更是历数过往课堂上的桩桩件件,将师生之情展现得淋漓至尽,说到深处,双眼泛红,水雾满眶。
于志宁几人也同样说着自己的各项不当,差点害了太子, 却得太子宽厚,仍旧礼遇,内心感动之余也觉惶恐,涕泪横流。到得最后竟是君臣师生抱头痛哭。
接着李世民当即拍板表示于志宁三人作为太子老师,虽有错却也有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如今知晓错处,往后改了便好。从前种种不必再说。太子老师仍旧由他们担任。
这次于志宁三人没有再拒,齐齐跪下叩谢圣恩。
第二日,李承乾又依言微服出宫,带着于志宁几人去此前的面摊吃面,同百姓一一解释,说当日是他失言,老师们都很好,什么所谓废不废太子的,是他误会了等等。
百姓们会如何?当然是听李承乾的了。
于他们而言,此事有没有人布局,是谁的手笔,真相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高兴他们就高兴。更重要的是太子还是那个太子,他不会被废,不会去封地,他仍旧会在长安研究农事,惠利于民。
因而有太子出面安抚,他们立刻换了副面孔,不再待于志宁等横眉冷对,而是笑脸相迎,高高兴兴煮了四碗面端给太子与三人,还大方表示:不就四碗面嘛,我请。
太子能来吃他的面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咧,怎么能收钱呢。
李承乾笑嘻嘻点头没说话,走的时候却仍旧让抱春偷偷留下面钱。
摊主看着碗底压着的铜钱,心头触动,遥望李承乾离开的身影湿润了眼角。太子给了他们那么多,却连一碗面都不肯收。太子当真是难得的好太子呢。
哎,还说什么,努力干活吧。太子说了,他们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又一日,两仪殿上“三辞三请”之事传出,众人都道:好一段君臣佳话。
世家文人轻笑感叹:“前几日我还道事情发展成这样要如何收场,结果……呵,咱们这位太子小小年纪,好漂亮的手段。”
“谁说不是呢?但这手段恐怕也唯有当今太子能使。别人是不管用的。”
“此话怎讲?”
“别人有太子这样的民心与威望,能三两句话就使得全程百姓同仇敌忾、争着抢着为他出头?”
想到现今长安城百姓对圣人对太子的拥护,众人沉默,那必然是不能的。
“于志宁三人想岔了。咱们这位太子可不是一般的太子,年纪虽小,却功绩斐然。人们对于这类不世出的天才总会多几分包容。
“试问倘若有人能令天下安稳,百姓臣服,人人得饱暖,世上无饥冷,谁又会在意他在私德上有些许瑕疵呢?
“太子能力这般出众,耀眼如星辰,别说他私德没问题,那些劝谏过于挑刺,即便他当真奢靡铺张,即便他当真喜好某物入迷又如何?只需大节不失,谁会在意?
“更何况若非太子身份碍着,换做别人,以他的功绩,封侯拜相,金银财帛千万,日日珍馐供给难道不是应该?莫非他这两年做出来的种种累加在一块不值当这点吃用喜好?
“于志宁几个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哎。”
众人失笑摇头:“好在他们还不算完全昏了头,总归为这段‘君臣佳话’出了份力,也是他们的荣幸。”
文人学子还在说着,世家们一颗心却缓缓往下沉。
不论如何,于志宁三人都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再是储君,师生名分终归是在的。倘若换一个人,指不定一开始就得背上个不敬师长的罪名。可偏偏太子非但没有,还在其中博得了仁善宽厚的美名,成全了一段所谓“君臣佳话”。
从前只道太子在农事上颇有天赋,能做出曲辕犁筒车水车,种出辣椒西瓜土豆,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智计谋算。
若说太子此前就功绩斐然,民心所向,声望如鼎,那么这次的事情便算将他推到了更高点,使他的威望愈甚。
再想到刚刚收成完毕的红薯。那些让众人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能与土豆一般高产的红薯。世家深吸一口气,眸色幽深。他们恍然发现,这个不足七岁的小儿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长到他们无法忽视更不可估量的地步。
若再加上战功赫赫,平定天下,为百姓迎来前朝末年混战后难得安宁的李世民,加上他宛如神助,天降飞鹰,仅靠千余精锐斩杀敌军三万,退兵二十万的辉煌战绩,加上他自此后俨然成为所有百姓心目中真正“战神”与“天选之子”的荣光。
这对父子的民心与声望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而他们还在继续升高。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审视起眼下的严峻局势。
他们世家该何去何从?
他们中许多坚信世家不败的人心中不免出现一二动摇。他们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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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李承乾笑眯眯与李世民提出自己的建议。
李世民十分讶异:“你是说,让青雀与恪儿同你一起学习?”
“对啊。阿耶你想,你儿子好几个,虽然目前到学龄的唯有我青雀与三弟,但往后还会有很多。人人都要读书进学,人人都要分派专属自己的老师,朝中这些重臣哪分得过来。”
李世民无语,承乾与青雀的老师需得严格挑选,非名臣大儒不可为也就罢了。其他儿子,他怎么可能个个都给名臣大儒。承乾脑瓜子里想什么呢,重臣分不来,随便挑几个还是可以的。
“与其这样,不如多挑些人把他们聚集起来,大伙儿一块教学。阿耶,学习也是需要伙伴的。我一个人学多没意思,多几个人和我一起,彼此竞争,有对手才有冲劲啊。”
李世民撇嘴:“小俭不是你的伙伴?”
李承乾一噎,开始耍赖:“那反正有老裴了。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添几个也无妨是不是?”
李世民挑眉:“一群羊?多添几个?”
就算加上青雀与李恪也不过俩,瞧承乾这话显然目的不在他们。
李承乾眼珠子骨碌碌转悠,抿着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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