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只可惜隔着城墙,这些人也无法看到火到底是从哪一处烧起的。
而比起城中走水之时,对他们来说更加要紧的,无疑是管理营中被惊醒的士卒。
黄巾军再如何打着太平道的旗号,看起来像是有精神信仰从中贯彻,也难以改变一个事实——
军队中的大部分人在长期的劳苦中身体状态堪忧,与朝廷抗衡的结果未知,又加重了他们精神上的压力。
队伍中稍有几个有从军经验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个极其容易发生营啸的状态。
好在此时并不存在有什么军队喊杀而来,那城中的走水动静也很快被扑灭,恢复到了原本的平静。
醒过来后暂时难以入眠的士兵聚拢在一处,对那城中可能起火的地点发表着自己的想法。
然而他们紧跟着便收到了三条震动全营的消息。
那把火烧起在濮阳城中的粮仓。
火是心态失衡的卜己渠帅让人放的。
卜帅已经被梁帅在酒劲的上头影响下斩杀当场,连带着的还有上前劝阻的张帅。
这三条消息,竟一条比一条让人心头一震!
若非负责通报之人言语之间信誓旦旦,这简直就像是在说笑一样!
骤然听闻顶头上司没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个能轻松翻篇的事情。
可在营中紧跟着选出了向梁仲宁要个说法的人,又得到准允踏入濮阳城后,这些人眼中所见的景象,却好像的确印证了传讯之人的说法。
起火之地正是粮仓。
粮仓库房的地面上还残存着被焚烧过的谷物痕迹,而在粮仓之外则是被抢救出来的粮食袋子。
有些袋口被烧坏了,便洒落了一地的粟米。
那正是坞堡中所得的折粟米。
这东西在寻常百姓家中不多见,也就显得尤其醒目。
同时在粮仓之外的还有梁仲宁。
这位黄巾渠帅此刻还满面酒气,只手中提着一把带血的利刃,将他和寻常酒鬼区分了开来。
因着眼前的火情后统计损失需要报到他这里,他此时也只能做出了个强打精神的样子。
这伙本在卜己麾下的士卒还未走到梁仲宁的跟前,忽见他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满脸凶煞之气地拔剑而出,口中喝道:
“我本欲与他合作取粮,届时双方部从都能吃个饱饭,他何故如此对我!”
“二十万斛的损失?我只是杀了他还便宜他了,就算将他悬于濮阳城头,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这话一出,别说是距离梁仲宁最近的那个禀报之人,就连离得远些的卜己部从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几人又看到,梁仲宁稍稍褪去的酒劲还是让他清醒了过来,也让他将剑给收了回去。
看到这些人到来,他转头问道:“罢了,不提此人了。卜己身亡,军中……军中可有乱象?”
那被他点中之人瑟缩着回道:“目前还未,只是这消息骤然传来,我等被派来探听缘由。”
梁仲宁叹了口气。
他没当即回话,而是按照乔琰教他的那样,先是将目光缓缓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像是在触及剑上血痕的时候,多了几分后悔之意。
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他再如何后悔,又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有酒劲作祟,也得料理随后的事情。
在他重新抬头的时候,显而易见已经强行收拾好了心情。
“缘由?缘由你们也看到了。这事,我与卜己都有过错,只是这城中存粮,委实与能否养活兵卒干系太大,他此举何异于夺人性命!”
这些前来探听消息的士卒没有回话。
但若真让他们开口,或许他们也是这个想法。
放火烧粮仓之事听来荒诞,偏偏安在他们渠帅的头上,又好像的确是可能发生的。
如此说来,梁仲宁算来也不那么容易。
他已被连杀两渠帅和粮仓失火损失折腾得有些焦头烂额,还得在此时给出个交代。
只是让这些士卒并未想到的是,他接过了身边部从递来的冷水一口饮下,神情复清明了几分后,紧跟着便说道:“你们说暂时还未生变,我不大放心。”
“军中一时无主,到底容易哗变,我如今酒未清醒不宜接管,但想来,若有足以吃饱饭的物资,大伙又都是响应天公将军的号召前来的,总不会四散离去。”
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转移到了粮仓外的麻袋上,露出了些许不舍来,咬牙说道:“这粮仓既已起火,这些抢救出来的粟米就算是天赐之物,你等将其带出,分与城外诸位同袍吧。”
分粮?
这些被派来的代表面面相觑,却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惊喜之色来。
梁仲宁存粮之地显然不止这一处,但此地被抢救出的谷米,也足有二三十万斛的样子。
梁帅若只是因为误杀卜帅之事而请罪,难保不会在军中留有非议。
可倘若,卜帅的确先做了不地道的事情,又有这二三十万斛粮食摆在面前的情况下——
杀便杀了!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新的渠帅!
第014章
这些人是这么想的,其他人也大多不会有例外。
汉末的粮荒将人逼到了起义的绝路上,手中有粮的可要比手握金山银山更有诱惑力。
有粮的就当老大实在不算个奇怪的想法。
梁仲宁虽按照乔琰的叮嘱,为了圆那个意气杀人的说法,还真给自己灌了不少酒。但他分得清,自己在做完这些事后,忽然消退了几分恐惧的心态,到底是因为酒壮怂人胆,还是因为——
易位处之,他也会选择忽略掉卜己这个已死的渠帅,先考虑到手的既得利益!
目送着这些人离去,他回头就见乔琰踱步从后方的街巷中缓步而出。
在她的衣领上还残存着先前宴会上泼溅上来的鲜血,因这一番指挥行动仓促,并未来得及有更换的空当,此刻这血迹被她手中在夜风中飘摇的风灯给映照成了一片赤褐色。
梁仲宁刚打算上前说一句“先生辛苦”,让她尽早回去休息更衣,却忽然听到她开口说道:
“该恭喜渠帅了,我观渠帅面相,死难危机已解,也是我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梁仲宁当即大惊。
他慌忙问道:“何故如此之急?”
什么功成身退?她可不能退!
但乔琰自然是不能跟他说真正理由的。
她这样着急,无外乎就是因为,她必须在梁仲宁还未曾从今夜的一番惊变中彻底缓过神来,也还来不及思考她抢先对卜己与张伯二人出手的行为漏洞之前,就再次来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
这招数玩是不止玩了一次,可只要有效,谁管到底用上多少次。
尤其是这一招显然对梁仲宁格外有效。
以他的本事,担任黄巾渠帅这等规模的队伍中的领头人,尚且可以说有些勉强,更遑论是三方人马汇集在一处,成为大方渠帅。
他现在已不怕城外黄巾会打着替卜己复仇的想法冲杀进来,可一想到需要管理这样多人的军粮、训练与行军,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见乔琰不回这“何故”二字,他残存的那点酒劲也所剩无几了。
“请先生务必多留此地几日。”梁仲宁顾不得此刻还有部从在侧,表现出对乔琰过高的倚重,是否会将他的权力分薄出去。
骤然将他架高到这样的位置上,他满心只想着——
若是先前他只是需要乔琰来协助他周旋于其他几位渠帅之间,那么现在,他需要的则是乔琰这策划谋算本事,来替他维系这两万余人的稳定。
可正如乔琰所说,她先前留下来就只是为的那个交易罢了。
田氏坞堡先前告破,他军中存粮充裕;卜己与张伯二人今夜身死,更不复什么渠帅之间争权夺利的问题。他此前的灾厄死难征兆的确已经不复存在。
他该用什么理由来留人呢?
梁仲宁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在开动脑筋思索上能有此等速度。
只在从他原本的位置走到乔琰面前的时候,他就已经灵机一动地将这个理由给想了出来。
“先生实不该走得这样早!要知道先生之决断非我所能及,倘若此地三方军卒生乱,我反应不及,岂不是难免发生伤亡。”
“先生破坞堡,分粮于我等,除二帅,令三方合一,皆是为了牺牲少数,活命多数,可如今,先生难道就忍心看到更多人丧命于此吗?”
梁仲宁这一串连珠炮说出的挽留之言,充分验证了一个道理——
口才这东西,逼一逼也是可以逼出来的。
但他这话,着实让跟在乔琰身后充当保镖的典韦表情木然了一瞬。
只不过他的脸有大半都隐没在夜色里,这会儿也没人留意他的表情变化。
周遭的士卒更是将与梁仲宁相似的期待目光投在了乔琰的身上。
这本不该以这样的年龄成为顶梁柱的军师先生,在闻听此言后,抿唇直视着梁仲宁的眼睛,将对方眼中的焦虑看得分明。
她沉默了有一阵子,方才开口说道:“我非救世之人,也尚无这个本事看清,太平道起义到底是否真是变革之道……”
这话简直像个委婉的拒绝,梁仲宁心情都要跌落谷底了,却忽然听见乔琰又说道:“但渠帅所言也不无道理,我会不日修书一封,请人替我送往高密,就此事问询郑师。”
她微微叹了口气,“在得到回信之前,我会协助渠帅的。”
梁仲宁得到这个回复,可算是放心了几分。
这战乱之时,往来于兖州和青州之间着实不太容易。
乔琰说需要写信问询郑玄的意见这件事好办,届时他想法子让信件遗失在路上就是了!
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乔琰像是铁了心要请教老师,竟然派出了典韦去送这封信。
这显然是个完全没有可能让他动手脚的信使。
梁仲宁郁闷了个半死,只能眼看着乔琰写了封信,交给了典韦后,让他带足了干粮,出城朝着东方行去,甚至还带走了那匹原本属于卜己的坐骑。
他心中腹诽,那家伙说不准就会带着坐骑和干粮就此消失无踪,却又陡然想起,这人可还有个朋友被关在濮阳大牢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呢!
以汉代任侠之风盛行的做派,他是必然会回返的。
就算他随后听闻,城外屯扎的那两方黄巾,在得了火场中抢救下来的粮食后当即改口,尊奉他做这兖州地界上唯一的黄巾渠帅,也没能让梁仲宁的心情好上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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