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寻常的腰带,哪怕是在冬日使用的,也没有必要将夹层给设置成这样。
在这腰带的内侧,还有着绝不应该在皇子送出礼物中出现的脱线情况。
刘备的眼皮一跳。
眼前的情形甚至都不需要他做出什么揣测了。
这腰带之中分明另有玄机!
可现在再去将腰带交还给刘扬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到时候因为这个退还年礼的举动,还得闹个里外不是人,倒不如将这腰带拆开,看看对方到底想要与他说些什么。
刘备连忙让关羽先将这院落给牢牢地看守起来,而后取来了手边的短刀,小心地挑开了这内侧的丝线。
不多时,他便将其中藏匿着的一张布帛给取了出来。
皓白的布帛还未展开,便已透出了一抹殷红之色,让刘备的眉头下意识地紧紧皱起。
在外间的寂静声响中,他将布帛放置在了桌案上,而后缓缓铺展了开来。
元月初一的暮色从关闭的窗扇上透出了一抹昏黄,晕染在他面前的桌案和布帛之上,布帛上的颜色便像是一团血污打碎在余照中,说不清是模糊还是清楚。
在看清面前之物的一瞬间,刘备的手已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往来的密信,而分明是一份血书!
一份控诉乔琰有谋逆之心,于是向他索求帮助的血书!
第374章 以何身份
若这封信只是由刘扬所写,刘备直接将其用火烧毁便是。
反正人人都知道,刘扬只是打着建安五年年礼的招牌,才将这份腰带送到了他的手中,既然只是腰带,那也无所谓什么求救之说。
刘备自己眼下是何种处境,他心知肚明。
他若能顺应时局做好自己手中的职务,或许还能有重新被启用的一日。
固然乔琰和刘虞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是邺城朝廷方向得到的信报一般和谐,反而是乔琰的强权完全压制住了刘虞,但她既无犯上作乱之心,那充其量也不过是霍光摄政而已,终有还朝之日。
可他若是贸然搅和到长安城中的争斗之内,那就万事难料了。
就连刘虞都明摆着对于刘扬能否继承大统持以怀疑的态度,那么刘备就更不应当让自己深陷泥潭。
但这封信不太一样。
以刘备和刘扬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所见,凭借刘扬的气度和文墨功夫,他是写不出这样一封信的。
要是让刘扬写这封信会变成何种样子呢?
大约会将这番控诉当真说成是控诉,将拉拢刘备为己所用的口吻说得傲慢无比,若是有必要的话,还要在信中将张飞之死也要扯上两句,意图激发刘备心中的仇恨。
然而在刘备面前所呈现的血书之上所写字句,分明是结合了刘虞的视角语气和刘扬的请托一道来写的。
在前篇之中提及数年前乔琰将他们父子从幽州救援回来,以大司马之位平定四方动乱之时,字字句句间均有几分平实的欣赏与感念。
这的确像是刘虞会说得出来的话。
若他对于乔琰无有感恩之心,而是个行事举动之间雷厉风行的帝王,他早应当选择利用自己的这个身份前来夺权,哪里会是刘备所见到的那样惨淡憔悴的模样。
而在随后他便提到,自己近来的身体越发不济,实在难以避免地想到,若是他过世之后,他的后嗣,或者是这大汉基业会变成何种样子。
乔琰对得起这汉家子民,却极有可能有不臣之念,已不是她早前在朝堂之上前来请罪便能够改变的事实。
若不对她的举动做出遏制,极有可能会让大汉江山毁于一旦。
可刘虞自己便是被乔琰给扶持上位的,这长安朝廷也是在乔琰的一手帮扶之下才能够重新建立的,纵然乔琰此刻身在洛阳,并未长留于长安,对天子随时威逼凌迫,刘虞也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身边还有几个能真正信赖的存在。
他唯独能相信的只剩下了两种人。
一种,是随同他从幽州来到凉州的直系下属,和他自己的亲生子嗣,故而这封信由刘扬替他代笔而成。
另外一种,是大汉宗亲之中确有报效国家之志的,便如同刘备这样的存在,所以这封血书密信,被以这等夹于腰带之中的方式送到了刘备的手中。
倘若连这样的两类人都不愿相助于他,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将乔琰拿下的决心中助他绝地反击,那么他大概也当真距离死亡不远了。
这大汉的江山又还能存活几日呢?
如乔琰令仲长统在昌言中所说,天下豪杰中未有当天命者,不过是武力智计的争斗而已,若按此等标准,能和乔琰相抗的更无几人。
袁本初“金玉其外”,曹孟德“十里相送”,刘景升、士威彦一个送将,一个送象,接到此信的刘备更是早已成为了阶下之囚,也不必多说了。
“一朝洛阳积蓄充沛,汹汹起兵,携摧枯拉朽之势直捣邺城,以长安天子之名诛弘农王以叛逆,徐徐回师,剑逼紫宫,虽白起韩信在世也难挡其威……”
刘备看着这两行字,心中的迟疑纠结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昔年洛阳之乱,乔琰带着汉灵帝的托孤诏书,乃是头一个杀入京城的。
当年的盟军之中在做实事的当真不多,更显得她当年汉室孤臣之态尽显。
今日却忽然得到一封以天子口吻说出的声讨,让刘备不由不为之失神。
被刘备在拆腰带之前便着人去寻的简雍早已抵达了他的面前,听到刘备念出的这一句,便问道:“若真如此,您打算如何做?”
他真的要接受刘虞,或者是刘扬的邀请,投身到这意图诛杀乔琰的行列之中吗?
刘备显然不是白起韩信。
比起统兵之将,他其实要更偏向于治理一方要务的大员。
若真是要在军事上和乔琰来上个一较高下,徐州的战况早已可以用来做个佐证了。
他实在不是乔琰的对手。
那么凭什么保证,在他已经失去了听从他指令的军队之后,他便能够在长安这地方一展身手,反败为胜呢?
何况,这封书信虽然不像是刘扬所能拿出来的东西,很有一番刘虞令儿子代笔的意思,但其上并未加盖玉玺,那么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一封私人文书,并不是具有天子诏令效力的合作邀约。
正因为如此,刘备若是想要将其视而不见,其实也没有任何的一点问题。
但简雍朝着刘备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对方困扰间带着几分决断的样子。
从少年时期到如今的二十年间相识,已足够让简雍轻易地对于刘备的想法做出一番判断。
他这显然不是要对这封信视而不见的状态。
在将其视为陷他入套的诱饵,还是将其视为大汉不得已的自救之举间,刘备其实已经给出一个倾向性了。
刘备叹了口气说道:“宪和,这信中所言到底有几多真假,我想等亲眼见到这写信之人再说。”
刘扬倒是也清楚刘备在此时还能拿出何种助力。
除了他自己的头脑和他身边的三两个人外并无其他了。
要刘备看来,就连这个汉室宗亲能有几多威慑力,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长安城里认乔琰的,可要比认姓刘的更多。
或许,如果这个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不是刘虞这等心怀百姓的仁君,而是刘辩这等并没有多少能力之人,刘备也不会在此时有这等抉择的迟疑。
在回答完了简雍后,刘备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封信件的末尾。
这封“求救”,或者说是“求援”信件,并没有要求刘备在拿到这封信后即刻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召集起一批人手揭竿而起,或者是寻找机会逃离长安,像是他当年能在袁术的地盘下占据豫州一角为根据地一般,在这已为乔琰所占据的九州之中寻找到一处落脚点,而后作为长安的外援,更没有说要让刘备以投诚乔琰的卧薪尝胆,对她做出什么行刺之举。
信中所写,不过是让他在收到信并做出抉择后,趁着三公府议事政务之时,接下王允对他发起的邀请,随后在这司徒府中与刘扬见上一面。
这种方式其实还是有些不保险的,但远比什么前往皇宫见一见正在病中的刘虞,要不容易被以什么谋害陛下的借口拿下,也要比直接和刘扬接触,更不容易直接被拉上同盟的战车。
王允固然和乔琰之间有些矛盾,甚至在之前幽州之战的战后商定将领官职中,颇有几分矛盾激化的意思,闹出了乔琰当庭斥责王允的场面,但他的这个三公位置并不会在仓促之间就被撤换,起码的主持长安政务还是能够顺遂进行的。
刘备参与其间,也只能算是寻常而已。
那么,先因这份血书去见一见人,总是无妨的吧?
建安五年的到来,让关中地界上的繁杂事务不在少数。
荀彧、陈群、卫觊被调往洛阳,都难免让关中少了些可用的人手。
在元月初七,乔琰又将秦俞也从长安暂时调往了洛阳,为给洛阳地界上的官吏做个简单的培训,以应变人口激增的环境。
这份调令还有另一个缘由。
长居益州的徐庶因益州南蛮战况和蜀中治理的种种情况都需要回返洛阳向乔琰述职,也正好可以在洛阳和母亲团聚两日。
少了这几人在长安,王允、黄琬等人身上的负担又更重了些。
又因天子在病中,大多事务还需要先经由三公府商定,将与会地点定在王允府邸中,光是七日之内便有两次。
刘备将那封血书藏在了自己的被褥之中,将那条腰带上被拆开的丝线给重新缝合了回去,随后便等起了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登门时间。
多年间所见所闻,和他经历过的种种战事,让他在踏入司徒府中,恰好遇上了同来此地议事的程昱,也能轻易地做到面不改色,就仿佛只是来参与讨论的而已。
年节之后对汉室宗亲和外戚的往来接待,都由宗正这边负责,刘备作为内官长,确实有相应的文书奏报,哪里能看得出是因为一份特殊的血书才来到此地的。
但在他入席就坐后,便开始留神起了他面前的每一处细节。
既是要同王允会面,且尽量不引发旁人的怀疑,绝不可能是由王允抓出他文书之中的错漏之处,将他单独留下谈话,只有可能是以见缝插针之法与他搭话。
刘备转了转面前的记录所用墨笔,便发觉在笔杆之上有着微不可见的刻字痕迹。
他神情未变地以手触碰,努力辨认出其中所刻,乃是“井匽一会”四字。
这话说得文雅,但实则说的是让他前往这司徒府中的厕所一见。
在议事进行到农桑屯田之时,刘备便趁着众人的视线绝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小心地退出了厅堂,寻了门口恭候的仆从问询了如厕方位,快步赶了过去。
他脚步虽快,却并未露出什么急躁之态,谁若见了也至多就是觉得,他这是因为冬日天寒,这才走得稍显急促了些。
但在迈步进这避风之地的时候,他便见到了提前来到这里的刘扬。
这位皇子到底是如何来到王允府邸的,刘备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在二人四目相对后,这位大汉皇子便已冲到了刘备的面前,眼中含着一抹实不难分辨出的紧张和期许的情绪,甚至一把握住了刘备的手。“玄德肯来此地,我与父皇的这封信便并未白写。”
刘备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刘扬的手上扫过,并未发现在他的手上有一点曾经受伤过的痕迹,只有这数年间养尊处优的状态。
可还没等刘备评判出刘扬书写那封血书是否心有不诚,他便见到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玉珏,呈递到了刘备的面前。
刘备顿时一怔。
这块玉珏他是曾经见过的。
在……老师卢植的身上。
而现在,这块玉珏出现在了刘扬的手中,被他小心地托捧着,“玄德,眼下还忠于我大汉宗室之人实已是凤毛麟角,若非卢公亲口承诺你仍为汉臣,又有济世救民之心,我与王司徒绝不敢将此等重任交托到你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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