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当然这个送葬不可能将乔玄一路送到他要入土为安的乐平县。
但按照东汉以邙山为长眠风水宝地的说法,护送乔玄的棺椁自洛阳北出,过邙山地界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然这些护送的卫队暂时还没有出场的机会,因为这吊祭起码要维持十数日。
这场吊祭必然排场也不会太小。
与乔玄死时的院中平静不同,在他过世后,前来吊唁的人却必定以千为数。
他为人刚烈,性情耿直,却并非是纯然不懂变通之人,在他尚且在世的时候,这些昔日同僚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干脆只送上问安的书信而已,以免上门带了礼物又引起他的不快。
但现在人都已经故去了,怎么都该上门了。
此外,在东汉的习俗之中,故吏是需要来参加举主的丧葬的。
即便因为乔玄活到了七十四岁,比起汉朝的平均年龄49岁多出了二十五年,有相当多的故吏都死在了他的前头,比如说乔玄在三公位置上时候举荐为廷尉的陈球,就死于光和二年,却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乔玄在职期间担任过的职位太多,更素来不避贤才和自己之间是否有政见矛盾,导致接受过他举荐的人同样达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
起码延熹里这个小院,就显然容纳不下这样多的人。
于是太史令马伦当即提议,将灵台作为这个举办吊祭的场所。
在她写给刘宏的奏书中写道:【乔公懿德高轨,泛爱博容,宜以重礼送行以示帝德,此为君臣相合之道。明堂承宗室之祭,灵台为其侧,上抵天运,下见洛水,正合其分。京中可为吊祭之所者甚众,然需假之相与,其间人情种种,望陛下审慎。】
马伦在这封奏表中的意思很明显,乔玄在洛阳城中的居所过于简陋,因其【懿德高轨,泛爱博容】的贤名,不适合在这个过分逼仄的地方举行丧吊仪式。
洛阳能容纳这个人数的场地有吗?有自然是有的。
比如说袁氏就能租借出这样的场地。
但是一旦有这样的出借行为,里面也就有了人情交易。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灵台这个地方由刘宏以天子的命令下达出借。
灵台的对面就是承担起汉室祭祀之礼的明堂,等同于在天子之侧,以乔玄在高位之时的贤名,若是在后世记载起来,便有一番君臣相合的美名。
好一个建议!
如果说之前,对于这个可算是因为意外而提拔出来的太史令,刘宏是没有太过关注的,那么现在,在她站在汉室立场提出了这个建议之后,刘宏对她不由有了些明确的认知。
这的确是个颇有本事和远见的女子。
在批复了这个决定后,乔玄的遗体被连夜从延熹里送到了灵台。
这也是乔琰第一次和这位与她封侯几乎同时出现的女官有了会面。
马伦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甚至在今年已经过了六十。
但她出自扶风马氏,打小所处的环境可称一句养尊处优,给她打下了个堪称优越的底子,而她嫁给袁隗后操持袁氏中馈之时,也并未懈怠于身体的养护。
在乔琰见到她的时候,便见这看起来气度雍容、腹有诗书的长辈,满头银丝都被打理得极为妥当,面容上颇有一派让人心安的从容,并没有什么老态蹒跚的样子。
骤然被人从宅邸主母提拔到太史令的位置上,也显然并没有让她有何慌乱失措。
她早年间便跟从父亲马融学习天文历法,与父亲门下的弟子一道推演星象运算数据,到了袁氏后,虽然必须为杂事所烦扰,却也借机阅览到了更为广博的藏书。
在这个意外却也合适的权柄被交托到她的手中之时,她将袁隗被当庭责骂后生发出的怒气视若无物,当即收拾了东西走马上任。
虽然在得到了这个位置之前,她并不知道是何事促成了刘宏做出这样的决定——总之这就是个让袁隗满肚子的火气却也无力反驳的“圣旨”,但在太史令上于这一月间站稳脚跟后,以马伦之聪颖并不会看不出这急水湍流之中的权力博弈。
好在,这对于她来说,在本已觉得有些精力不济的时候忽然不必困束于后宅,好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更是在无形之中给她注入了一抹生机。
而当她见到乔琰的时候,在与她的短短几句交接会话里,她也明了了为何刘宏会固执己见地要给她封出一个列侯的位置。
她抵达之时正是夜里。
马伦与太史令下属官吏提灯相迎,一眼就看到了这棺椁之前踱步而来的孝服女童。
对方朝着她拱手称了句“太史令”,在灯烛与月色中,抬眸里流露出的几分哀思里,分明还有一派峥嵘之气。
这种卓然于常人的气度,让马伦对比这数十年间遍览洛阳中年少英才,也并不觉得有人能在这个年纪越过她去。
“随我上去吧。”马伦抬手朝着那灵台之上指了指。
于南北朝的洛阳伽蓝记记载里犹高五丈有余的灵台,在如今还是那个高六丈的样子,也就是约莫十四米的高度。
这在乔琰视线中出现的灵台,虽是个天文观测机构,但因其天文律令与汉室的统治密切相关,在建筑的风格上更像是承载祭祀职能的建筑。
下层的环廊拱卫烘托出了上层的平台,于这夜间更有一番神秘肃穆之气。
乔琰随同马伦登上了高台,正见灵台之上泾渭分明的两排衙署分列。
因此地要暂时承载起作为乔玄吊丧之所,左侧的五间被用来充当停灵之地,宾客的落脚休息处,而另外的五间依然是太史令的办公之处。
“这几日恕琰叨扰了,也多谢太史令为祖父谋一丧吊之所。”
在乔玄的棺椁落定后,乔琰又朝着马伦致谢了一次。
马伦一边将她扶起一边回道:“乔公乃大汉之栋梁,停灵之所自然不可轻忽,灵台上观日月北斗,亦记载汉室兴盛之种种,正合乔公高才厚德。”
客套话说完了,她又板正了面容说道:“不过,我既身为太史令,也必须与乔侯事先说一句,这五间本就是太史令公署的备用之所,用之无妨,但另外五间内存放的都是近年来的天象逐时记载,以及一些重要的天文观测仪器,请乔侯务必得准允后再进入。”
这是她再如何欣赏乔琰的风采气度也不会违背的原则问题。
对她这个格外谨慎的叮嘱,乔琰当然不会觉得是冒犯。
她颔首回道:“理该如此。我听闻张平子为太史令时,所制地动仪也位居此地,此为精密之器,存放自有规则。”
听到乔琰这么说,马伦对她的观感更好。
乔琰提到的张平子便是张衡。
邓绥太后执政之时,以公车特征将张衡接入京中,先拜郎中,后拜太史令,浑天仪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而后又有了地动仪。
虽说地动仪在车马震动的纵波影响下并不会有所反应,只有地震才会让金蟾吐丸,但马伦在接掌灵台后便在张衡的记载中发觉,地动仪的运转,其实仰赖于灵台地基疏松,从而传递震感,最终的落位也是张衡在数年间观测后决定的,等闲情况下绝不能移动。
乔琰既然对此有些了解,也省掉了她不少口舌。
见她行事稳妥,马伦还是不免软和下了语气:“若是乔侯对此有兴趣,远观还是无妨的。”
乔琰摇头,“且将宾客迎送之事举办妥当了再说吧。”
马伦有心想要安慰这父母双亡,如今祖父也过世了的孩子两句,却忽然又听她说道,“说来还有一事,琰冒昧想要说与太史令知晓。”
她仰头看来,说道:“昔年和熹太后选贤举能,方有张平子于此地推演灵宪之说,也方有地动浑天二仪落位。琰此前不在京城,早想得灵台一见,今日才此缘分。而我见马夫人为太史令,更觉喜悦。只祖父新丧,琰不宜有悦容,望太史令见谅。”
马伦闻言一怔。
和熹太后?
她怎的突然说起这个。
可马伦转念一想又觉得乔琰此话并无不妥。
是啊,若非和熹太后,灵台也不过是光武时期一天文高台而已,又何来浑天仪地动仪在此地落位。
张平子一度以《二京赋》痛斥朝政,却为和熹太后轻徭薄赋、躬行节俭的作风所打动,应邀而来。
和熹太后自身便长于算数天文,更为女子提供学堂教育,是否也在期待有朝一日,这灵台之上仰观天象之人也是女子身份呢?
现在竟真的有了。
但时至今日,马伦已无法去揣测一个早已作古的奇女子,彼时到底在想什么,当然她也没法揣测出乔琰此刻说出这话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谁让这举止特别的孩子在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朝着临时休憩的屋子走了进去,只在倚门之时方才朝着她小心回看了一眼。
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方才消失在了门后。
就好像这孩子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一般,怕她有被冒犯而觉不悦。
可她怎么会觉得冒犯呢?
马伦摸了摸自己在夜风中有些发凉的面容,意识到自己竟因为乔琰的这句话而露出了几分笑容。
这让乔琰在第二日见到她的时候,只见那官服赤火,更衬托出她一派精神抖擞之态。
这种精神状态足以让她在将灵台官吏安顿各司其职后,还前来协助乔琰一并招待前来吊唁之人。
袁氏三公宅邸,每日登门之人就不在少数,马伦能将诸事安排妥帖,自然对于洛阳的各级官吏都了然于胸。
乔琰真觉得自己该当重谢马夫人的协助。
毕竟乔玄在跟她提及自己过往的时候,可不会说到,那些个跟他有过交锋或是交流的人到底都长了个什么样子,顶多就是提及些许要紧人士的姓名而已。
但马伦的情况不太一样。
要知道纵然是四世三公之家,汝南袁氏之贵,也不能避免在洛阳的人际交往中,不能单纯以上位者的姿态与人相处。
若真这么做了,就实在是官场上的大忌了。
袁隗这个人没有这么多多余的心力去记住这些东西的时候,就让马伦来记。
于是当先抵达灵台的这一批,几乎都能从她口中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即便这些前来吊唁乔玄的官员并不会觉得,一个长辈新丧的孩子有所失礼是什么问题,也无人会对此苛责。
但她若此时举止得体,称呼有方,却显然会让这些人对她的印象更上一层。
马伦并不觉得自己对乔琰暗中提携有什么问题,她甚至在这种指点中,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成就感。
起码要比她将自己的所思所虑都集中在袁隗身上的时候,更有成就感多了。
也正好乔琰的记忆力惊人,在将这些来客的样子和名号对上之后,便再不需她多说什么了。
这无疑降低了这种提醒被人发现的可能。
何况,乔琰在此前的一番表现中,明摆着除却对刘宏的示好之外,并未站定任何一方的立场。
也就是说,她并不需要对于来宾有任何的情感偏颇,只需要在马伦的提醒之下,在言谈措辞中不出现什么大问题便也足够了。
大概唯一让乔琰险些破功的就是袁隗来的时候。
他朝着马伦所在的方向盯了好半晌,像是头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老妻一般,颇有那么点三观都被人给重塑了的样子。
以至于在乔琰朝着他行礼问好的时候,他都险些没回过神来。
乔琰努力让自己别在脸上出现任何一点看好戏的表情,又见袁隗在转向她后,表情同样很显微妙。
也对。
此前他只是听闻乔琰在得了那乐平侯的封爵之后,又在京城中弄出了这样的动静而已,却没正式跟她碰面,但今日袁隗必须前来此地。
偏偏一见到她,他便会想到,当日在朝堂之上刘宏对他发出的厉声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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