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有人挑担售卖香薷饮和卤梅水。阮晓露摸出几个钱,买碗饮料,没时间咂摸,一饮而尽。
一个人很快忙不过来。好在她有后招。找到当初的客店,掌柜李小二正跟浑家一块儿,趴在柜台上算账。
阮晓露往那儿一站,李小二抬起头,哆嗦一下,想起来被阮七郎揍得叫爷爷的那个下午。
上次意外撞破这姐儿俩的身份,李小二抬出恩公林冲,主要是为了跟这些梁山贼寇套近乎,生怕人家一个手抖,把自己给杀人灭口了。
至于这几个姓阮的人品如何,李小二不敢多做憧憬。林冲这样的老好人,如今稀罕得凤毛麟角。不指望别的梁山好汉都这么助人为乐。
“姑娘……有何贵干?”
阮晓露友好地提醒他:“上次央你帮忙卖鱼,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这不,用得着你的时候到了。别担心,辛苦费不少你的。”
李小二半信半疑。上次这女大王确实跟他提过什么“卖鱼”,什么“辛苦费”,他怎敢相信这等好事,只当是她安抚自己,随口画大饼。
他都保证绝对不报官了,她怎么还不放过自己啊?!
阮晓露见他不信,摸出刚收的一锭热乎乎银子,拍在他手里。
老实巴交的李小二当即把账本丢给浑家,脖子上搭条毛巾,又叫上几个短腿跑堂:“醒醒,干活了!”
*
到了下午天气最热之时,几船活鱼已经卖出去大半。剩下的奄奄一息,开始翻肚皮。
阮晓露爽快将这几桶鱼送给李小二的客店,让他们腌制保存,以后待客。
李小二这才相信,女大王提的“辛苦费”竟然是真的,而且出手大方,赶紧千恩万谢。
虽说客店里有相熟的渔民进货,但从没进过十几斤的大鱼。大宋小市民推崇精致生活,这些鱼中赤兔摆出来,就算只是个看头,也能给他客店带来不凡的声名。
“这些鱼,就算腌了也能卖不少价钱。小的不能白拿……姑娘你看……”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阮晓露给的那小锭银子,犹豫着要还回来,那手却伸得不是很长。
阮晓露想了想,还是谢绝了:“你拿着。”
自己在梁山外头举目无亲,能有这么个安全歇脚的地方不容易。就当是交个朋友。
也许是跟好汉们混久了,她也有了那么点仗义疏财的习性。一小锭银子,几贯钱而已。若是她一穷二白,也许还会当宝贝捂着。
但如今她捧着百来贯钱,这五贯嘛……也不过就是个数字而已。
没错。物以稀为贵。这近百条新鲜巨大的鲤鱼卖出去,收来的铜钱装了几大担。阮晓露请李小二浑家盘账,除去“分销成本”,一共九十贯足钱,得用小车拉。
看着挺多。但这是水寨兄弟共同劳动的成果。
李小二看得有点呆,悄悄跟他浑家说:“这年头山大王都改做生意了,难道比打劫还赚钱?”
浑家瞪他一眼,“嘘!”
阮晓露侧头看了看他俩。对上两张忐忑赔笑的脸。
她笑了笑,带着点暗示,说:“以后我十天半月来一次,你做好准备。”
让李小二也意识到,跟土匪商业合作,收入源源不断,以后他的“恩公”得换人。
李小二心虚,殷勤地问:“要不要给姑娘雇个车儿,运这些钱回……嗯,回……”
阮晓露摇头。
这些钱不能带回去,否则都让好汉们喝酒喝掉了。
梁山逻辑轻财重义,视金钱如粪土的才是真好汉。今天她带着喽啰捕鱼赚外快,要是赚来的钱都进自己腰包,不用说肯定是死罪,再说这钱捂着也没处花;若是贴补水寨,那就是私自创收,绝对会被领导拿来当典型敲 打;要是孝敬整个山寨呢,不够塞牙缝的,谁也不念她的好。
这些钱的用途,她另有打算。
*
水寨里多了个女教练,悄然转换了训练风格。这种小事不值得上报领导。晁盖几天之后才听闻,也只是“嗯嗯”两声,嘱咐两句“别松懈”。
晁盖操心的另有其事。
李家道口的朱贵酒店里招待了两个过路的军士。听他们议论,官府上次围剿梁山失利,很可能卷土重来。
酒店里的喽啰慌了神,早早把人给麻翻剁了,没问出更多细节。
总之练兵不能松懈。
可是练着练着,缺勤的喊累的越来越多,精神面貌越来越无精打采。
开始大家以为是饿的。直到有人开始发烧。有人呕吐。每天都有两三个新病倒的。
再过几天,晁盖自己也开始不舒服。头疼,吃不下饭。
他觉得是暑热邪气。管公孙胜要了道符贴门口。不管用。
大小兄弟齐来探望,热热闹闹齐聚一堂。没几天,来探病的兄弟们,半数也都开始发热。
吴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和阮老夫人当初的病症,似有异曲同工之相啊。”
梁山终究不是孤岛。在济州府已经爆过一轮、眼下接近尾声的时疫,终于传过来了。
生病没什么。有的穷苦百姓一辈子没看过大夫,难受了就扛着,扛不住就躺平。有人躺着躺着就好了。有人躺着躺着就躺棺材里去了。
但眼下的梁山容不得躺平。打仗讲究士气,讲究同进同退。喽啰们都是泥腿子出身,都不是军神,不太懂随机应变。好容易训练成的阵法,缺几个人,关键位置全是窟窿眼儿,战斗力一泄如注。
官兵这时候若是大举来攻,简直是趁你病要你命,不讲武德。
领导们终于想起来:“快,事不宜迟,快下山去请那个……大夫姓什么来着?咱们库房里钱够吗?问问人家能不能赊账……”
人都有侥幸心理。没病的时候,觉得未雨绸缪是白花钱,囤药囤物资的都是傻子。一旦倒霉落到自己头上,才想起来临时抱佛脚。
掌库的周老三裹着被子来应,说头领们别动怒。大家都生病,“劫富济贫”的事业也得暂时搁置。山上已经十天没有进账了。
众人傻眼,聚义厅里喝闷酒,商议却敌之策。说来说去,却都离不开“生病”两个字。
门外脚步声响,飘进来一股酸菜味儿。
“各位大哥,”水寨的何成拱手见礼,放下肩上褡裢,解开小布包,“事不宜迟,这是牛大夫的‘清毒丸’,刚从山下送来的。不能根治此次时疫,但没病的能防病,病了的减轻症状。每日两粒,连吃七日。多饮水,多休息。七天之后,便无大碍。”
何成文盲一个,这一串台词像是背熟了的,咬字困难,断句诡异,好歹说清楚了来意。
吴用双眼一亮,马上联想到:“上次给阮老太君开的药,难道还有剩余?剩几个人的量?”
大家赶紧围过来:“甚好甚好,快拿来,给晁天王压压病气。”
晁盖也喜出望外,但马上挥手:“不不,我还撑得住。林教头练兵辛苦,万万不可病倒,还是先给他吧。”
那边林冲立刻回绝,说他正当盛年,用不着药。倒是当初王伦手下的杜迁、宋万两位大叔,眼下年龄渐长,更需照顾。
杜迁宋万连忙谦让,说自己一辈子没生过重病,此次也尚无症状,何必浪费好药。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
一时间,聚义厅里温情脉脉,几个年迈的喽啰悄悄抹眼泪。
何成朝外招招手,几个小喽啰鱼贯而入。人人肩上挑着扁担。卸下打开,整整齐齐,一包一包,都是药丸。
“都是兄弟,不用谦让。”何成笑道,“一共八百人的分量,人人有份。其中水寨兄弟已经分得了。余下的快分下去吧。”
第13章
一箱箱救命药分发出去。全梁山的头领喽啰人手一份。
当然,大多数人还属于“无症状”;大哥们有令,吃就是了。反正吃了没死人,也没几个再生病的;少数症状轻微之人,吃药之后病情不再加重,可以挣扎起来操练;还有那么十几个倒霉蛋,本来躺在床上等死,吃了药,遵医嘱,又有人照顾,竟也开始好转了。
再过七八日,济州府差拨人马,驾船大举来攻。
梁山上的病气已经褪了七八成。好汉们精神抖擞,喽啰们士气高昂,聚义厅前齐誓师,吃饱喝足下山迎敌。
杏黄旗迎风招展,联排战船气势磅礴,船上朴刀耀着冷光,散入水泊港汊,八百里杀机四伏。
吴用神机妙算,巧设陷阱,把官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点检夺得几百匹好马、四五百艘船、若干金银布帛。
虽不够填平十万贯生辰纲的巨坑,但也是相当一笔钱财,将整个梁山从“贫困”拉回了“温饱”,填饱了几百个嗷嗷待哺的肚子。
新到山寨,便获全胜,非同小可。聚义厅中大摆宴席。刚抢的马匹宰了吃肉。刚抢来的金银立刻分发下去,换得一片欢呼。
咱们梁山有钱啦!不用再守着肉汤捞油星了!
晁盖喝得酒酣耳热,大着舌头宣布:
“夺得好马,是林教头的功劳!”
“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劳……”
“西港,全亏得阮氏三雄……”
一个文职小喽啰摊开书簿,一笔一划地“记功”。
绿林不比官场,出身资历是次要。地位和尊重都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
按照王伦时代沿袭的传统,此次“表彰大会”不仅是叙头领的功劳。喽啰们也互相提名,夸赞这一战中表现突出的兄弟们。
“俺这条命是王十一兄弟救的!得记他乙等功!”
“在东港汊,彭小虎孤身一人凿烂了一队官兵的船!我们几个都是见证!”
“俺!俺一个人砍了八个官兵,怎么也得是个甲等功!”
……
功劳分为甲乙丙丁四等,评定标准十分随意,弹性颇大。倘有争议,也不难解决:借着酒劲吵一阵,最后让老大拍板完事。
在吵吵嚷嚷的邀功声中,有人提出:
“俺本来病得厉害,吃了何成大哥送的药才能起来打仗。没这药,俺多半被官兵一刀剁了!得给何成大哥记一功!”
这叫吃水不忘挖井人。这话一出,一群人赞同附和。
但何成不好意思,说药也不是他一个人送的。水寨几十个兄弟都参与了。
“而且……而且这药也不是俺们搞来的。俺们就跑跑腿……”
喽啰们喷着酒气,叫道:“都算功劳!都算!”
记功的小喽啰运笔如飞。
晁盖微笑着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波民意。
但他还是叫来何成,谨慎地问道:“前日我等病得厉害,忘记问一句,你们是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药?兄弟,俺梁山泊好汉以忠义为主,施仁德于民。劫富济贫可以,不可强取豪夺……”
何成憨憨笑道:“天王放心。这些药,是俺们阮娘子花五百贯钱向牛大夫定的。他跟徒弟们加班加点,做了好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