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北方难得有如此潮湿的日子。水天相接处已经隐约见到闪电。滞留酒店的拜山旅客愈发焦急,催促朱贵:“还有没有船!等下起大雨,可就走不了啦!”
朱贵反正不愁,两手一摊:“能用的船,肯定会拨给你们用。但大家也看得清楚,外头一艘船也没了嘛!从别处调拨,高低赶上大雨。划船的也是俺们手足兄弟,不能让他们犯险哪。”
阮晓露也不愁,挑出麻辣熝豆腐里的花椒,细嚼慢咽。反正她自己有物流船,随时都能走。
忽然,有个眼尖的旅客指着外面:“哎,那不是有船!”
众人大哗。借着乌云缝隙里的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大码头半里之外,密密的芦苇丛中,木桩上果然栓着个小船。那船比寻常渡船窄些,吃水却深,船舱外披着乌油油的篷,船头搭着两只桨,还竖着个小桅杆,上头卷着几片帆。
小船显见无人,拴着缆绳,被风吹得横在水面上。
“店家,这不是个空船!你眼拙了!”那眼尖旅客大喜,撂下筷子就走,“不用你叫人。兄弟自己会棹船!我去也!”
这话一出,呼啦啦,满屋子大汉跑了一多半。
“带俺一个!俺也要乘这个船!”
“那船头不写着‘梁山’?借用一下,不会抢你的!”
“你方才亲口说的,有船肯定会给俺们用!”
“走了走了!船钱照付!拿着!”
朱贵从后厨追出来,左手一只鸭,右手一把刀,莫名其妙。
“慢着,别走,在小店住一夜嘛!这是要去哪……鸭汤还要不要了……”
那老母鸭时运不济,被捉在厨房,放翻在案板之上,眼看就要斩首放血。眼下突然死里逃生,用尽全身力气,往朱贵手背狠狠一叨。朱贵惨叫一声,撒手狂甩。那鸭却是个鸭中豪杰,生长在水泊边,学了十足的梁山性子,被人如此折辱,怎么肯善罢甘休。当即狂扇翅膀,上下翻飞,连啄朱贵手臂大腿,点点漓漓溅了一裤子血。朱贵一边大骂,一边伸手去捉那鸭脖子。一人一鸭剧烈搏斗,激烈程度直追断金亭天罡级比赛。朱贵用尽了这辈子所学的武功,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有菜刀。
阮晓露撂下筷子,冲上去帮朱贵收拾那梁山好鸭。
等把那鸭重新扭送法办,她吁口气,傻眼。
“哎哎,我的船?!”
朱贵:“你的什么?”
阮晓露来不及跟他掰扯,拔腿就跑。
“那是我的物流船!不是摆渡!我特意藏起来的!你们、你们给我回来!”
随着物流工作规模扩大,最初那艘物流船就显得太过狭小,用处已不甚大。阮晓露便把它要了来,当成自己的专属座驾,加装了三角帆,龙骨两边栓了大鱼防撞球,船舷上绑了救生衣。船舱里面也稍微改装了一下,打了几个小柜子,摆了靠垫内饰,卷了个暖和毯子,围了个小灶,装了个水缸,囤了好些吃食补给。若是哪日心情欠佳,谁都不想搭理,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偷上半日的闲。
她叮嘱水寨众人,这船不跟其余渡船混用。出山时也把它另泊他处。谈不上狡兔三窟,但万一像上次那样,遇上官兵偷家之类的突发事件,也能有个临时想辙的地方。
就这么一艘定制座驾,风吹芦苇,露出半尺船头,愣是让人瞧见了!
以为是梁山的寻常渡船!
十几个拜山旅客嘻嘻哈哈,草丛里趟出小路,饿虎扑食一般,朝她那船冲过去。
那酒店掌柜亲口说了,今儿没别的渡船。这一艘开出去,就是最后一拨!
再晚些,下起大雨,就不知猴年马月能上山,平白错过一场好赛。
阮晓露甩开双腿飞奔。余光瞟到远处的马厩,心想真是苍天饶过谁。她能骑走别人的宝马,别人就能开走她的游艇!
奈何众旅客也都是练家子,其中不乏轻功卓越之人。她眼睁睁看着有人拨开芦苇,笨手笨脚地开始解缆。
“那艘船不外借!不摆渡!你们给我回来!否则……”
一阵顶头风,把她的声音吹回自己耳朵里。
又有两人跑到岸边,打量一番,觉得这船有点形貌奇异,不似寻常渡船 。但拜山心切,还是不假思索地跳上了甲板,拔出小刀,去割缆绳。
阮晓露停下脚步,大口喘气,恶狠狠地盯着前方。
“敢抢俺的船,”她放狠话,“回头给你们通通取消比赛资格!”
话音未落,忽然那割缆绳的蠢汉动作停滞,紧接着虎躯一震,直接飞出丈许,扑通一声,落在了齐腰深的湖水里,大声叫救命。
另外两个登船的吓一大跳,还没等反应过来,也双双原地起飞,摔在芦苇丛里,全身糊了泥,连声哀嚎。
其余没上船的赶紧住脚。
“船上有人!大伙留神。”
有人喊:“是梁山好汉吗?行行好,拼个船,大家一起上山!”
还要往甲板上跳。
这次大伙看清了,船舱里伸出一只八搭麻鞋,只一踹,就把这第四人踹了下去。
点子厉害。剩下的人噤若寒蝉,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向后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留下阮晓露呆立当处。又是一声雷,风吹落叶,几颗性急的雨点落在她头发上。
她下定决心,慢慢抽出自己的刀,护在身前。
“船里大哥,请出来吧。”她朗声道,“这船概不外借。你赖在里头也没用。单靠摇桨,快不过这风雨,迟早困在水中央。要操帆,除了我,也没人会。你把船还我,我保证不对寨主提一句,让你高高兴兴上山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一边说,一边大腿蓄力,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船虽然要紧,也不能把自己搭上。
等了半晌,船舱里有人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倦怠。
“只是借宝地避个风雨,船内物什分毫未动。事急未及请示,万望恕罪。”
阮晓露慢慢放低手里的刀。风声雨声,这男声好生耳熟。
她微微一笑,不依不饶:“出来!要拜山打擂,回去花钱住店,明儿午后有人统一安排渡船……”
“谁稀罕打你们的擂,多半过后还得强买强卖,拿把画工粗糙的扇子回去。”那声音隐约带笑,一个魁梧的身影弯腰掀帘,将她打量片刻,拱手道,“我另有事,十万火急,现在就走,行吗?”
说着,抛来个鼓鼓囊囊的皮袋。阮晓露接住,双手立刻往下一沉。
“这是船钱。够吗?”
第126章
雷声隆隆, 大雨如注,小船左右摇曳。四处不见天光。
等雨稍小,又刮起风, 水面上如虎啸龙吟,呜呜有声。
阮晓露摸黑点一盏灯, 挂在壁上, 照亮船舱小小一隅,环顾四周。
除了角落里多个小褡裢, 板壁上倚了一把带血朴刀,其余桌椅灶柜倒真是原样未动, 连她上次留在小几上的两个柿子都摆在原处。
舱门高出甲板, 一尺门槛, 将积水挡在外面。
俄而, 帘子半掀起来, 冷风送来雨点, 一下子跳进她身边周围。
李俊赤着上身, 从头到脚湿透, 板壁上扯块巾子,擦干头发身体,又拧了裤脚的水, 这才一步步探进来,马上回身关门, 将风雨挡在外面,取了先前脱掉的布衫。
“外面风大,只张了前面的小帆, ”他声音微哑,道, “兜一点点风,慢慢的走,不会磨损帆布。这样行吗?”
方才阮晓露以为船里进贼,宣称“这帆只有我会使”。眼下看来,这话也不是十分准确。至少李俊也是个熟手。去年在长江里行船多日,早就熟习了她这特色改装帆的操作方法。
方才他没直接把这船开走,已是很给面子。
阮晓露“嗯”一声,灯下看时,隐约见到他肋下交错包着细布,也全湿了,不知又在哪惹事挂彩。
“算你上道,没动我东西。”她表扬他一句,从柜子里摸出伤药绷带,铺在小几上,“坐。”
“多谢,”李俊哑声,“小伤,自己来。”
须臾,披上布衫,借灯光打量她。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挽个清清爽爽的丸子头,一双眼里似乎永远不知疲惫。唯有在海滨被晒成麦色的肌肤,一年过去,白回去不少,说明这阵子没怎么风餐露宿。颈子里挂一根红绳,松松掩在领口后面,随着船身晃动。
阮晓露见他看,大大方方把红绳儿拉出来,指着末端那枚缺角古钱。
“怕丢。怕让人捡了,去你那招摇撞骗,我可担待不起。”
李俊嘴角微扬,又问:“江州一别,姑娘安好?”
阮晓露自己剥个柿子,给他扔一个,“我看你不太好。多久没吃喝了?”
李俊坐她对侧,三两下剥开柿子,一口闷下去。
他脸颊比往日消瘦,即便昏黄灯光映着,也略显苍白。双目仍是有神,却布着一半的血丝。
“不用谢。没我,你这船早被那帮人祸祸成垃圾堆了。”他得个柿子润喉,声音清亮了些,笑问,“上次的信和东西,可曾收到?”
阮晓露点点头,待要正经谢一句,又听他道:
“也没个回信。”
阮晓露立刻觉得冤枉,比比划划的澄清:“我让人带了口信!还有瓶好酒……”
说了半句,自己哑火。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是请扈成带了回礼,但没过多久,扈成就被祝彪打成重伤。祝家庄一役之后,一直在庄子里静养,一步都没出山东!
她也没想起来再托个别人。自己的锅。
——还有,那瓶酒呢?不会让扈成自己喝了吧?!这可不能饶他!
李俊见她懊恼,给她个台阶。
“托人办事,难免有点变故——还有吃的吗?”
阮晓露大方一指:“你右手边柜子里。”
李俊得她许可,从柜子里捞出一裹熬肉,擘开一个发面蒸饼,拣几块肥瘦相间的熬肉铺在里面,捏一把椒盐,略卷一卷,从容开咬。吃完一卷,问她要一壶冷茶,几口灌下去,顷刻间又捏一卷。
阮晓露几次想提话头,想问他来山东有何贵干。但见他吃得投入,也就不好打断,向后一靠,听着风雷,借着灯火,专心欣赏猛男吃播。
不过看了片刻,她就坐不住,小声提醒:“大哥,这包曹家糟鹅,是我在济州府城排队买来的……你得给我留点儿……”
李俊吃下最后一块糟鹅,放下空纸包儿,略带歉意,道:“妹子可怜见,我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见她眼光如刀,又马上补充:“回头我烧还给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阮晓露:“……”
默默掀开船板,暗格里拿出一盒珍藏的芙蓉马蹄糕,递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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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俊炫了她一天的饭量,借巾子擦干净手,眼中的疲态扫除大半,整个人终于沉静下来。
“冒昧来访。尊兄弟可好?晁寨主……”
“明儿见着了自己问。”阮晓露将天窗打开一条缝儿,瞬间落进一注雨,赶紧关上,拢着湿头发,回来笑道,“不会是来给我送下半年分红的吧?让我瞧瞧……”
她抓起李俊方才丢来的那个沉重的皮袋,灯下细看,才看到那上头斑斑驳驳,原来并非皮子上的纹路,而是干涸的血迹。打开来,闪亮耀眼,舱内一下子添了许多亮色。但见金的银的彩色的透明的,大块的小块的,带孔的带链的,什么样的都有,像是从谁家金库里匆忙抄了一把。再仔细观察,几个碎金块上,隐约有血指纹。
阮晓露神色扭曲一瞬间。这赃物都不带清理一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