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十几灶户在田间劳动。见船靠岸,纷纷过来参拜。
“见过李爷爷!”
灶户整日低头劳作,辛苦一天换一口吃的,没有精力关心盐田以外之事。本地盐霸被南方盐帮所代替,昏天黑地打了几场,对他们来说,也都是神仙打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见了面,该磕头磕头,该纳贡纳贡,跟以前一样。
不过以前那余闯海把灶户当奴仆,恨不得从他们的血管里榨出盐来;李帮主倒是没那么压榨人,接管盐场这一阵子,除了派人整修盐田,就是想办法营救他那帮派兄弟,没工夫盯着灶户起早贪黑的上工。
而且那余闯海身死后,李俊还默许灶户闯进他的大宅院,搬了不少细软家具,拆了祠堂里的上好木料。
所以一群本地灶户对李俊这个外来的主人也不排斥。见他凯旋归来,推一个机灵的,过去献殷勤:“大宅子都收拾好了,虽然空,但也有不少桌椅板凳,足够您老人家会客。”
范老爷躲在后头,好不容易见到一群还算老实的良民百姓,心里七上八下。
有冲动想大叫救命,看看这群百姓到底会不会见义勇为;但随后又想起白日里在自己府衙鸣冤诉苦的那些灶户代表——知道他们对官府怨气颇大,这身份还是不亮为妙。
李俊让人从箱笼里找出一叠文书,便是这片盐场的转让契。
干掉那余 闯海之后,已经拿着死人的手,蘸血按了个清晰的手印。如今就差个官府盖章,完成正式交接。
为了这枚章,登州官僚起意勒索,跟这群江南恶狼兵戈相见,以致招来满城之祸。
那府尹范老爷本欲配合,忽然又面露难色:“本官的官印尚在府衙……”
李俊冷笑。
“谁不知道,你们这登州府天高皇帝远,做政务如同做买卖。就说这盐场任令,难道符合朝廷法度?还不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规矩,如何用得到朝廷官印?有没有私印?没有,割一根手指头下来!”
其余几家军马笑呵呵围坐一团,欣赏贪官狼狈。
范老爷无法,东找西找,腰带上找到个私人图书印章,愁眉苦脸地盖上去。
“要是朝廷恢复榷盐,另派人来接管,可跟本官没关系啊。”
阮晓露在一边瞧热闹。想起去年张叔夜来梁山“做客”,深感官匪合作之完美。
她忽然叫道:“这个印章,你留下!别让他带走!”
留个把柄,不管能不能用上,起码让这狗官有所忌惮。
李俊从善如流,当即没收了那印章,待要揣怀里,心念一转,又丢给她。
“拿去给贵寨那位金师傅,让他仿上十个八个,分发给各处绿林。以后这狗官胆敢再害人,就会有无数人拿着他的印章招摇撞骗,岂不壮观!”
印章擦着范老爷的胖脸飞过。府尹脸色煞白,明知这盐枭是随口玩笑,但也不敢置气,脸上五颜六色,不敢流露出一个“怒”字。
赶紧、赶紧放下官回去……
可惜众位好汉都没有这个意思,都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眼看众位盟友队友都欣赏过贪官窘状,李俊这才叫过两个没受伤的小弟。
“给他个屋子歇着,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范老爷心里七上八下。这帮歹人对他忽而客气,忽而凶恶,当真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只好乖乖跟着盐帮小弟,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门一关,满眼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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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所有人都分拨下了船。聚在一起。冷风贴地而起,吹来万里海波的萧瑟。
“这是原先煮海的作坊。”李俊伸手虚指,跟大伙介绍,“这一片是今年堆砌平整的晒盐池,几个池子相连,盛有不同浓淡的卤水。现在天色寒,日头也短,这一茬收不了太多。但如今人手足了,再从村子里招募熟练灶工,到了明年开春收获,约莫就可以攒够一年的岁额……”
很多人头一次近距离看到食盐出产之地,弯腰捻一把,摸到浅层水底的少量结晶,啧啧称奇。
李俊令留守小弟分配房屋,生起篝火。大家忙碌一日,总算脚踏实地的歇下来。此处已归盐帮,位置隐蔽,登州府还乱着,短期内也不会有官兵找上门。轻伤重伤的,都可以放心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启程回乡。
跟随而来的几十个沙门岛逃犯,也都安置到灶户空屋,分几床被褥,拨几个人看守。李俊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制盐,众人满口答应。
只要不呆在沙门岛,叫他们干啥都行。
日头缓缓西沉,在海边留下狂乱的余晖。海鸟一声声叫得凄厉,展翅飞向远处。
村子里买点粗陋酒饭,众盗围坐火边,就着咸风阵阵,饮酒庆功。
乐和开嗓唱曲,唱的是东坡学士的《定风波》。
“一蓑烟雨任平生……”
引得大家一阵阵喝彩,忍不住加入合唱。
可惜众盗一不识词,二不识调,五音不全地一通乱和。但就算是在嗡嗡的杂音中,乐和的声音依旧穿云裂石,力压群雄。
“诸位英豪,”待曲声稍歇,李俊捧一碗酒,四面团团敬过,说道,“义薄云天,不畏凶险,来这龙潭虎穴,救人性命,全我兄弟义气,感激无以言表。”
说毕饮尽酒,深深一拜。
“我的兄弟伤重不能叙礼,先替他俩拜谢大伙……”
众人也慌忙回礼:“为兄弟两肋插刀,分内之事,客气什么!”
花小妹附和一句大实话:“这不是还收了你钱嘛!”
一时间全场尴尬,大伙碗里的酒都不好喝了。
李俊笑了笑,从容回道:“钱是一回事,但梁山英雄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角色,不是那种收钱办事的佣兵。若非有‘义气’二字,我甩再多金银,也换不来诸位正眼一瞧。所以还是要谢的。等回到梁山,还要再拜谢晁、吴二兄、及其余各头领,今后生死之交,但有差遣,俊无有不从。”
大家松口气。这李大哥上道,顾全了大家面子。
于是吆三喝四,都去跟他客气,酒敬了一碗又一碗。
顾大嫂不甘示弱,也满倒一碗,朗声道:“也要多谢你们妙策,救出我的兄弟。俺借此机会,识得梁山大寨,也是荣幸。我也替我兄弟谢谢各位救命之恩……”
众人又连忙跟她客气,一时间觥筹交错,各种方言交错纷飞,最后归为开怀大笑。
只有童威童猛解珍解宝,四个伤员靠在一边,眼看自己成了朋友们的社交工具,苦于身体虚弱,无法跟着拜来拜去,只能相视苦笑,艰难端起面前的茶碗,同命相连地互敬一杯。
四个人在牢城里做过几天邻居,始终没见过对方面孔。经此一役,也算是生死之交。
还有一个孙立,坐得离众人远远的,一边往自己腰上贴膏药,一边长吁短叹。
本来跟他们匪帮各自飙戏,演得挺真;不曾想被府尹大人坑到姥姥家,无端闪了腰,成了假戏真做。以致被匪徒“绑架”至此,也算是个“工伤”。
现在自己一个半残,还得赖他们照顾,耽搁久了,走漏风声,让人发现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暗地里和贼寇勾结,这可怎么办?
忽而眼前一暗。栾廷玉走到他面前。
孙立长叹口气,等待奚落。
栾廷玉却一言不发,给他递一碗饭,又低头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一不小心,把那膏药碰掉了。
孙立:“……”
“前日之事,情非得已。给你赔个罪。”栾廷玉瓮声瓮气地道,“你也不用急。俺们定了计,保证让你平安回去。”
第141章
顾大嫂手下一群赌匪, 和梁山、盐帮不打不相识,数日之内浴血并肩、同生共死,俨然已是老战友。大家酒足饭饱, 吆五喝六,嚷嚷着结拜兄弟。
只是嚷着嚷着, 就险些大打出手:“赌一场又有什么!看不起我们!哼, 大寨有什么了不起……”
花小妹笑道:“喂,顾家大姐, 你也别在登州这鬼地方做庄了。虽说咱们今儿拿捏了府尹,教他不敢追究, 但这地方已经烂透了, 配不上你这般豪杰。干脆去梁山, 一起热闹!”
顾大嫂一撇嘴:“你们那禁赌, 我去了, 三天就得憋死。”
花小妹无话可说。换了别人, 她也许还能蛮力规劝一下, 赌博没啥好玩的, 纯属浪费时间,你戒了呗。
但顾大嫂她可不敢惹。这姐姐性子耿直,一言不合就揍人, 剃了头就是个缩小版鲁智深。要不是俯卧撑输了一次,在场所有人都别想拿捏她。
阮晓露端一杯酒, 忽然说:“咱山上只是不准赌博,又没禁坐庄,赚别人钱……”
阮小五嗤之以鼻:“谁敢坐庄, 坑自家兄弟?揍也揍死他。”
“但如今山下开的作眼酒店,西南北侧都有, 唯独缺个东边,”阮晓露掰着手指头规划,“哎,凌统制,你熟悉寨规,帮我想想,在山外开酒店,顺便搞点骰子牌九,赚过路客商的钱,不算违规吧?”
凌振是梁山的忠诚粉丝,别看他曾经从军,但落草落得死心踏地。上山第一天,就把寨规背得精熟,随便抽查一句,都能接出下一句。比山上的元老背得还熟。
“嗯……”凌振调动脑力,“好像没说不准……”
阮晓露朝顾大嫂眨眨眼。
顾大嫂看着远方海潮涨落,有点心动。
她生在大海之滨,长在蓬莱小镇,三十多年没挪过窝。虽说有孙提辖这么个保护伞,赌场办得有声有色,但终究是边陲穷地,从头到晚累翻天,赚个仨瓜俩枣,忒没意思。
早就听说过水泊梁山的盛名。以前也曾想过去那溜达溜达,见识见识。只是穷忙少闲,路途又远,耗不起。
眼下可不一样。梁山的人亲自相邀,请她去聚义。
跟梁山共同打过一场仗,扭转了她对大寨僵化傲慢的印象。起码这几个男男女 女,都挺能打,也能处。
女子在山上也有话语权。听那花小妹讲,就算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女眷,只要有一技之长,也不会被人欺侮,还能上聚义厅开会。
以顾大嫂自己的本事,到了梁山,那不得一呼百应,小弟如云?
如果能去济州开个赌场酒店,那客流量不得翻倍?宰人岂不容易得多?
顾大嫂心动不已,去问手下人意愿。
但她的一群赌匪小弟意见不一。半数人不介意搬家,但还有半数人故土难移,即便知道梁山编制一席难求,无数自己耳熟能详的明星大佬,在那都能见到真人——但一说要迁徙到千里之外,还是左右为难。
“大姐,俺们都服你本事,跟你多年,按理说应该跟着你赴汤蹈火,就算死也不眨眼。”赌匪们猛汉落泪,掏心掏肺地道,“但俺还有家小在登州城外,祖宗十八代也都埋在这儿,不能抬腿就走哇……”
顾大嫂对此也理解,深深叹口气,把自己的人聚拢来,大家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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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不便多听顾大嫂的帮派会议,找个借口出来看夕阳。
正入定呢,肩膀让人轻轻一扳。
阮小五喝了一晚上酒,微有醉意,扯开衣裳散热。又刚刚洗了一把脸,头发里都是水珠儿,朝她使眼色。
“妹儿,那李俊当初承诺,救出人后,让咱们随便搬这盐霸的库房。”阮小五低声道,“你去提醒他一下,问问那仓库在哪儿,咱们搬了东西,正好回山一起带走。”
阮晓露眨眼:“咋自己不去问呢?”
阮小五犹豫片刻,笑道:“这不好开口啊。”
他和李俊同舟共济整三日,突袭沙门岛,在孤岛上杀得血流成河,早已是生死兄弟的交情;如今刚下船,马上却提这茬,显得他堂堂阮小五利欲熏心、满眼是钱,有损英雄形象。
阮晓露大为不满:“俺的形象就不值钱?自己去!”
阮小五沉下脸:“俯卧撑。谁输了谁去。”
自从妹儿发明了这个简便的争端解决办法,大伙懒得打架时都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