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阮晓露揉揉眼。
栅栏门大开,空地上搭着竹蓬, 布局颇为眼熟,分布着卤池卤溜子, 结构略微粗陋, 看来是个传统的煎盐作坊。可是煎盐的铁盘、以及其他金属工具却都不见。破烂的民宅都开着门, 里面无人居住, 地面蒙灰。几个用作仓库的小屋也空空荡荡, 只留一些破袋破筐, 尚有匆忙搬运的痕迹。
再往远处走, 一排盐田早就淹了海水, 看起来无人耕作久矣。整个村子全无人迹,只有规律的海潮涨落之声。
费保纳闷:“逃荒去了?”
倒是有个水井,无人维护, 水面上漂满落叶。但海边淡水难得,几人找个桶打水, 先把随身水壶灌满。
河道口搁浅了几艘小渔船。阮晓露扒拉船内杂物,喜道:“有帆布,还可以拆下几块好木板, 修咱们的船——啊,还有把斧头, 虽然锈,也能用……”
正高兴,有人拍拍她肩膀。
“六妹,”李俊敛容正色,“可否问一件事。”
她专心捆毛竹,随口道:“嗯?”
李俊一字一字问:“我究竟为何在此?”
阮晓露愣神半天,忍不住笑出声来。
也真难为他,带着无数问号,跨了个渤海,一路追这么远。
跟那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四周嘈杂,也不好细问。
“嗯,是这样的。先从那个盛气凌人的赵大人说起……”
从跟着孙立误上贼船开始,到发现这艘船的真实目的,决心横插一手,做了几日的准备,到最后图穷匕见……她尽量简略地说了一遍。
“……来都来了,总得放手一搏。”阮晓露搜罗完一条船上的杂物,又去扒拉另一条船,轻松言道,“成功了没人赏我,失败了也无愧于心……”
李俊终于头一次完整 听到了所谓“联金灭辽”之举措,和自己前几个时辰听到的言语碎片相印证,总算补全了课,蹙眉不语。
“你觉得闹不好会改朝换代?”
“皇帝姓什么,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她说,“但是,朝廷那帮酒囊饭袋胡搞一通,最后还是咱乡亲百姓遭罪,你我都没好日子过。”
李俊微一挑眉。梁山那帮人虽然无法无天,但至少表面上还讲个忠义。阮小五没事唱渔歌,唱的都是什么“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当然五郎没文化,这歌也未必是他自己编的。
而这小六姑娘随口一言,好像连赵官家也无关痛痒,不如“你我”要紧。
如此“忠义”法,可别让宋大哥知道。
“仙女那事是真的?”他突然问。
“你说呢?”她直起身,笑问。
“你心意已决?”他微微眯了眼,又问,“真要闯荡辽东,可能很久回不去。”
“人又不是庄稼,挪个地儿不会死。”阮晓露伸个懒腰,轻描淡写地笑道,“不过呢,我也知道这事儿前途难料,凭我一人,也许连个水花儿也砸不出来。要是有那么些个本事高强的帮手,我心里更有底……”
李俊笑了:“行行好,我还有一堆事情要料理,然后我就洗手不干……”
阮晓露叹口气,面带歉意,“你们一路追踪而来,叫我跳船,我没跳,已经是仁至义尽,没必要在这破地方久留。”
江湖上太多身不由己之事。走不到的远方,回不去的家乡,还有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无数迫不得已的瞬间,都可以归结为“造化弄人”。
但是,“造化”也总有那么几个疏忽大意的瞬间,让她有机会挑肥拣瘦,拣选一下前面的路。
她自己做出了选择,也总得让别人有的选。
她蹲下,敲敲渔船船舷,抬头道:“你看这几艘渔船虽破,但绑在一起,浮力不小。以你和你兄弟们的能耐,回去不成问题。”
李俊抱着双手,目光浮光掠影地在四周扫了一圈,最后回到她身上。
他确是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不明白她为何该跳不跳,该走不走,该撤退的时候往前冲。
但是回想当初,她数次不顾安危,为了超出她责任之外的东西战斗到底的时候,也没见她深思熟虑,想得多远多细致。
江湖儿女,本就该自由自在,无法无天,哪能被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束手束脚。
李俊抽出她手里的破斧子,几下将那旧渔船劈开,折出几块完好的木板,三下五除二捆上。
“拿这破船糊弄人。”他大笑,眉眼刚毅,指着来处,“我要那艘。等完了事,就归我。”
他问:“打算怎么办?”
阮晓露喜出望外,立刻道:“往北,找城镇落脚。遇上有人盘问,就说是做生意的,海难漂流至此……也不能算说瞎话嘛,随机应变……”
李俊觉得不够带劲,半开玩笑:“你那么担心,不如干脆去把那女真酋长刺杀算了,费那事。”
江湖人讲究快意恩仇。杀个看不惯的陌生人不需要理由。
“方案备选。”阮晓露虚心纳谏,“不过我觉得没那么容易。”
……
没商量几句,脚步声匆匆而来,“大哥!”
倪云脸色肃重,一头卷毛根根立起,好像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你们快来!我找到这村里灶户了!”
远处一排盐田之外,有一处新翻动的土堆,隐约飘出异味。
费保捏着鼻子,拿跟木棍,正在里头扒拉东西。
阮晓露停住脚步,不敢相信。
“……死多久了?”
“十天半个月吧。”几个盐匪从容不迫地检查土里的人体残骸,“唔,砍头、中箭、剖腹,应当是集中杀的。多是老弱病残,看手上老茧位置,都是灶户……他娘的,这么点小孩。”
阮晓露手臂平白一股粟粒。白云缱绻,海浪翻涌,顿时都显得无比诡谲。她抽出刀。
难怪一路上好几条野狗。埋得浅的早就面目全非。
李俊沉思:“不过看这里人数,应当只有村里居民的一半左右……”
几个盐匪身经百战,都是心狠手辣之人,此时也不免皱眉,觉得这事做得有点过分。
“谁干的?青壮年都去哪了?”
阮晓露微微偏头,眼中仿佛已经有画面:女真铁蹄攻陷辽东半岛,挨个盐场劫掠食盐和铁器。边民灶户闻风而逃。没逃走的,壮年男女都被掳掠入军,其余不管抵抗没抵抗,通通就地屠杀,尸体被草草掩埋,这盐场就此荒废。
食盐是国之根本。如果是一个成熟政权用兵打仗,攻下盐场,等于攻下金矿,肯定要立刻安抚整顿,重兵守卫,让盐场尽快重新投入生产。
但女真建国没两年,还停留在雁过拔毛式的劫掠作战方式。现成的盐、铁、粮、奴隶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农业生产,没那功夫等。
阮晓露愤怒之余,觉得有点好笑。就这么个野蛮落后的军队——也许以后能文明开化一点,但那是以后——东京老赵还幻想他们一边屠杀辽国百姓,一边和大宋军民称兄道弟……
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当造梦师。
几人都不愿在死尸旁边多耽,念两句佛,让冤魂别跟着,带着村里搜刮来的物资,转身而回。
*
回到战船边,一切如旧。阮晓露和众人说知村里惨状,大家都胆战心惊,为那村民唏嘘之余,都道:“好在女真人已经走了,要是我等早来几日,怕也是灭顶之灾。”
又说到村里有水井,众人大喜,马上安排人轮流取水。
孟康依旧在船上忙来忙去。几个人从村里带回的那点物资虽然有用,但也是杯水车薪。要想将这艘大战船彻底修好,还有颇大的缺口。
孟康检查她带来那把破斧子,又眺望一下远方林海,神色不甚乐观。
他一辈子只知造船修船。至于银钱材料从何而来,那都是官府的事,他只管出力出技术。
要如何将那森林里的参天大树,变成修补水密舱的合规板材,孟康两眼一抹黑,完全没主意。
就想去请教阮姑娘。谁知阮晓露奔波一日,几番性命之忧,绷到现在,终于眼皮打架 ,什么都不想管。
顾大嫂把她扶到船下休息。
隐约听到李俊还精神着,跟孟康聊天:“老兄,船桅损了,莫要原样修复。……这样改一下,你看如何?……”
入冬之际,日头早落,也不急于这一时。几十难民寻找干衣被褥,蜷缩回船,嚼着干粮,度过辽东第一晚。
*
第二日,阮晓露请宋江牵头,让水手们搬石取沙,在趴窝的战船旁边修筑了简单的围墙工事,既可防御野兽,也能阻止海水漫涌。
“等围墙筑好,”宋江给大家鼓劲,“就可以兵分两路。一部分人住到那荒村民房,好好将息,寻找木材;另一拨人留下修船,定期换岗,强似大伙一齐在此艰苦度日……”
水手们欢呼,皆道宋大人仁爱。
*
第三日上,轮到阮晓露去荒废盐村担水。一来一回,花费半日。
饶是她体格健壮,担着百斤清水,到最后,也走得举步维艰。眼看沙滩近在眼前,寻个树桩,放下担子坐一会儿。
刚闭了几秒钟的眼,就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
她蓦地睁眼,水桶不要了,抽出扁担就往战船的方向跑。
只见前两日堆砌的简陋石墙边,不知何时围了数十骑马。石滩崎岖,马上骑手都下地步战,皆髡发结辫,着左衽皮袄,背着弓,挺着枪,正在和己方的留守队员恶斗!
恶斗显然已持续不少时候。宋江、凌振已带着不会武功的水手、歌伎等人藏到船舱里。外面梁红玉、顾大嫂、李俊、还有八九个盐帮悍匪,每人身边围着三五个,打得难解难分。
就连受伤的孙立也勉强站立,凭借一片礁石掩护,一次次击退髡发武士的进攻。
几个受伤的髡发武士横躺在沙滩上,血水顺着海水流走。
阮晓露全身巨震,握紧手里的扁担。
这绝对是女真人。她在登州海港见过契丹人,发型不一样。
虽然他们的体型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巨大,武艺也不算十分高深,但人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的悍勇之气,十分的力气,发挥出十二分的威力。
梁红玉久不挥刀,招式有些生疏,慢慢落入下风。顾大嫂和她背靠背,一步步向后退。
只有李俊带着一 帮盐匪,仗着群架经验丰富,还在顽强支撑。
顾大嫂远远看到阮晓露,大叫:“妹子!顶不住了!快想办法!”
李俊在另一侧,令众小弟边打边喊:“暂且罢手!我等不是军兵!……”
可惜对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无意弄懂,口中嗬嗬大叫,嚷嚷着短促的字词,反倒越攻越凌厉。
寻常人打架,要么是谋财,要么是害命,抑或是自保,总归有个缘由。但从这些人的举止来看,他们挥刀杀人,已经成为纯粹乐趣,越见血,越兴奋。
阮晓露抄起扁担疾奔,余光看到船舷后面探出个惊恐的脑袋,一头金毛随风飘摇。
“段景住!”她边跑边大叫,“喊话呀!不是商量好了吗!跟他们说,我们是商贾,做生意的,有财宝,不要打!”
段景住在辽国之时,听惯了女真人的恐怖传说。此时见到真人,虽无三头六臂,也没有喷火吐焰,他依然吓得发懵,哆哆嗦嗦道:“喊、喊了……不管用……”
在阮晓露如刀的目光催促下,又大着胆子,叽里咕噜喊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