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 第191章

作者:南方赤火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BG同人

  正想得美,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

  那手并没有太用力,但凌振用尽他平生所学武功,竟然挣不脱。

  他正待大喊,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相公莫慌,没有恶意。”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恭谨说道,“我家主人请你拨冗一叙。”

第167章

  凌振毫无反抗能力, 一路脚不点地,被人推进一间大营帐。一进门,只觉异香扑鼻,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眼,帐子里灯火通明, 装饰着毛皮, 点缀着书画,镂空铜香炉里升出袅袅白烟, 好像一瞬间来到东京樊楼最豪华的雅座。

  帐门口守着四个高大的侍卫。帐内数人,或坐或站, 见他入内, 齐齐迎上。

  凌振好歹是土匪寨里锻炼过的, 尽管腿有点软, 后背有点发凉, 但还是挺直了腰杆, 大义凛然地叫道:“你们是谁?将我带到此处, 有何图谋?我告诉你, 我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他一边喊,一边大胆抬头,呼吸一滞。

  面前竟然立着一个契丹女子。只见她二十来岁年纪, 胡服装扮,但身上衣饰极为华丽, 貂裘丝衣,玉带金环,云鬓嵌珠, 腰间佩剑,贵气四溢。

  她脸庞圆润, 两颊涂着淡金色胭脂,描着深红的眉,双唇则深红近黑。妆容虽然古怪,但并不丑陋,反而隐有禅意,好似一尊低眉垂目的佛像。

  凌振北行近一个月,也见过不少契丹女子,但无非衣衫不整的奴婢乞丐之流。猛然见到一个妆饰齐整的契丹贵族,觉得眼睛有点花,脑袋有点晕,两手不知往哪放。

  这佛妆女子身边,坐着一个同样锦衣华服的肥胖老者,一双眯缝眼里光泽锐利,帽子上饰着一枚巨大的红宝石。

  另有婢女数名,虽然妆容清淡,却也都容色出众,举止娴雅,低着头,朝他行礼。

  凌振不由喃喃住口。一是被这几人的贵气镇住些许,二是觉得对牛弹琴,他说再多这帮人也听不懂。

  ——等等,刚才被“请”过来时,身后那个人,讲的是汉话不?他凌振也听不懂别的话啊。

  “叫你们将这南国官人请来,如何唐突了人家?”那契丹女子呵斥侍卫,竟是流利标准的汉话,“还不快请坐!“

  几个侍卫喏喏告罪:“为的是怕惹人注意,不敢太过声张。”

  接着齐齐躬身行礼,朝凌振道一声抱歉。

  这几个侍卫个个骨节粗大,眉突眼深,一看就是绝顶高手之流。方才把凌振无声无息地挟持在中间,如同拎一条鱼。倘若他们真有恶意,十个凌振也当场捏死了。

  凌振怎敢怪罪,赶紧也跟着客气:“没关系,没关系……壮士好手段,在下甚是佩服……”

  “先让小弟把人暴力请来,然后老大呵斥小弟太不礼貌,亲自请俘虏上坐”,这也是绿林中邀买人心的惯用手段。凌振也不是不知道。否则为何这女子跟自家侍卫讲话 ,还要特地切换成汉语呢?

  不过人家既然表明了友好的态度,凌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领情。匆匆理一下衣冠,朝那女子深深一揖。

  但坐还是不敢坐的。一帐子人都站着。

  “不知……”

  “我是大辽天寿公主答里孛,与大皇子晋王乃一母所出,”契丹女子开门见山,指着身边老者,“这位是大辽枢密使萧奉先,也是当今国舅。我们今日是来议和的。你叫什么?跟女真人什么关系?为何会在辽阳府?”

  这位答里孛公主虽然汉语出色,但显然还没学到儒家文化的婉转迂回。张口就自报家门,把凌振听得一个激灵。

  “见……见过公主。小人凌振,鄢陵人,平……平民。”他竹筒倒豆,开口都是实话,“海难漂……漂过来的,纯属偶然,纯属偶然。此前并未跟女真人打过交道。”

  公主啊!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公主呢!

  想不到第一次见公主,竟是在这个冰天雪地、充满人血和狗血腥气的鬼地方。

  答里孛观察他戒备的神色,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脸上金粉熠熠发光。

  “那女真番酋见我一个女子来使,言语中极尽羞辱,正眼不肯看我。”答里孛沉下脸,厉声道,“你呢?你是不是心里也在盘算,难道大辽无人,非要派一个女子来办这苦差事么!”

  那肥胖的“枢密使”萧奉先也吓一跳,轻声劝一句,大概是请公主不要上来就这么戾气。

  “启禀公主,”凌振道,“小人以为,女子能力不输男子,公主既然被派来议和,想必也是能力出众,胜过同级皇亲官宦。那女真大王如此对待辽使,实为不该。”

  他也、听说契丹女子地位颇高,不少后妃公主都能处理军政大事。

  巧了,跟梁山风气差不多。凌振对此接受良好。

  萧奉先在旁点头:“答里孛公主天资聪颖,讲得汉话、女真话、西夏话,出使各处都不需通译,是议和最好不过的人选。”

  凌振此时也看出来,旁边那个胖乎乎的萧奉先,约莫才是此行的总策划,负责协助年轻的公主出使,来攒一趟政治资本。公主讲话之际,那萧奉先经常在旁补充提示。公主有时候跟他商量几句,有时却也无视他的眼神,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导对话。

  但不管怎样,公主本人也必定能力过硬,否则,单是面见阿骨打和那一帮完颜太岁,多少寻常男人都吓得没法正常说话。

  答里孛慢慢点头,似乎对凌振的对答颇为满意:“请坐。请饮茶。”

  公主出使,居然还带了宋国进口的上好茶饼。冲开来,满帐奇香。

  凌振这才坐下,屁股刚沾椅子边儿,又听那公主道:“你似乎对火炮多有研究?”

  凌振腾的又站起来,结结巴巴:“你……公主怎么知道……”

  萧奉先眯着眼睛,微笑着提醒一句:“相公在我军火炮前高谈阔论之时,公主并未走远。”

  凌振大惊,想起自己刚才对辽军装备各种嫌弃,恨不得自打嘴巴。

  当时旁边没外人,他口无遮拦,只道就算有女真人路过,也必然一个字听不懂,却忘了左近还有契丹人!

  听公主的言语用辞,汉文化水平说不定比他还高!

  “我没有……其实吧,我、我也就是瞎说说……吹牛……”

  “你曾在东京甲仗库任职?”答里孛问。

  凌振闭眼,大丈夫敢作敢当,敢说就不能怕人问。

  “公主猜得不错。小人……”

  “现在呢?”

  “……造点烟花。卖钱糊口。”大丈夫可以适当扯点谎。

  “说实话。”公主眉梢微蹙,开始不耐烦,“不管你跟女真人是怎么说的,难道我会去跟他们对证?”

  凌振叹口气。耍滑头不是他的长项。

  “在……在山上落草。就是当盗匪。”他如实相告,“给寨子里造点火炮。以小人的本事,也没法打家劫舍。”

  答里孛和萧奉先互看一眼,眼中难掩喜色。

  答里孛拍拍手。几个侍从拨开帐门,运进一车柴薪。

  饶是辽使营帐宽阔异常,进了一辆大板车,也显得笨重突兀,转圜困难。

  侍从爬上板车,除掉顶部的柴薪。方才那尊凌振点评过的辽国火炮赫然矗在其中。

  “凌相公。”答里孛深深望着他,“这种炮,已是我军眼下最厉害的种类。如何能够改进,能改进到何种程度,烦你再细细说来。”

  凌振无法,谦虚几句,发现推辞不得,只能现场开始讲课。看这公主也是虚心求教的态度,应该不会为了他几句大实话而发怒。

  “公主休怪小人冒犯。你们这工艺,早就落后了……”

  答里孛睁着大眼,尽管无法全听懂,但还是尽量跟着凌振的进度,努力理解凌振口中的一个个知识点:如何燃烧,如何爆破,如何出烟,炮筒的粗细长短如何影响效用,那些炮可以用来杀人,哪些可以攻城,哪些最适合毁坏辎重粮草,以当今的工艺水平,杀伤的极限又在哪里……

  凌振开始还放不开,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面前的听众是何等身份,脑海中只有他的命根子火器。说到得意处,接过一盏茗茶,一饮而尽。

  答里孛红眉轻蹙,眼中微光闪现。

  “你能造出两倍射程、五倍速度的连珠巨炮?能造出装载车上,灵活移动的轻型炮?能造出落地开花的子母炮?能造出夜间照明的信号炮?”

  辽之国号,在契丹语中就是“镔铁”之意。大辽开国之初,精于铸铁之术,有些技术甚至比南方的汉人还要先进。

  但百余年过去,凌振说的这些东西,在答里孛听来,已近乎天方夜谭。

  “这……”凌振犹豫,“小人只是说说而已,理论上是可以的,小人还得回山完善一下。”

  答里孛忽然起身,上前深深一个万福,却是学了宋人女子的谢仪。

  萧奉先也按照汉礼,深深一揖。朝侍女使个眼色。

  几个侍女端出来一大盘金银,弯腰呈在凌振眼前。

  凌振慌忙答礼,脑海中出现一些可怕的念头,后悔刚才卖弄过甚。

  “小人……小人一辈子在中原,有朋友有兄弟,不、不想……不想背井离乡……贵国想必也有不少能工巧匠……不要不要,快拿回去……”

  这些契丹的高官贵人,都对他一个异国平民如此低声下气,想必是病急乱投医,已寻不到对付女真兵马的良策。

  万一把他掳去造火炮,不肯放人,以后岂不是要客死异乡,他死不瞑目哇!

  萧奉先忙扶他起来,把他按在凳子上。

  “完颜氏女真是上天降下的恶魔。”他深深叹气,“当年天祚皇帝于春州游猎,头鱼宴上,召集女真部族首领上台献舞,以此取乐。诸酋无不从命,只有那阿骨打抗命不尊,圣上大怒,吩咐将他斩首。是我心怀不忍,为他开脱,说他一介粗人,何必与其一般见识,圣上才宽恕他死罪。今日相见,却不料此人丝毫不念我当年救命之恩,开口便如仇人——如此不知感恩,毫无廉耻,岂非禽兽一般!”

  凌振喏喏应声,跟着批评两句“真不像话”,终不敢像契丹人一样痛骂阿骨打。

  萧奉先面露凄惨之色,“相公,你这一路,也见到我辽国百姓在女真铁蹄下的惨状。难道你希望让这些恶魔践踏我邦,生灵涂炭么!以当前之现状,只有烟药火炮,才能对付那些野兽般的骑兵……”

  凌振挠挠头,心里隐约觉得,你们惨是惨,但也不能道德绑架啊。

  他干脆实话说:“造优质火炮,工序繁多,从采矿、冶炼开始,就得严格督造,各样设备都需试用合格。更别说得力的工匠,小人手下有那么十几个,都与我磨合一年以上,方能配合自如。更要紧的是,要按照我自己的节奏来,不能催进度,不能克扣材料,关键药料不能缺斤短两……公主殿下,萧大人,你们实话说,如今你们朝中,有这般条件么?”

  答里孛和萧奉先都面露复杂之色。

  辽国朝堂什么样,他们心里最清楚。战事都火烧眉毛了,皇帝还在到处围猎取乐。皇亲国戚沉溺于夺储内讧,就连萧奉先本人,也在暗暗扶持自己的外甥皇子上位,为此不惜残害其他后妃和大臣。

  更别说横行成风的贪污腐败,别说火炮,就连军队最基本的粮草、衣物、鞋履,都无法保证合格充足。朝政混乱,朝令夕改,外行瞎指挥的比比皆是 ……

  倒是早在前年就有人提出,国家不太平,盗贼蜂起,不妨向南方宋国进口点火炮,以备不时之需。可是议题一出,在朝堂上就被各方炮轰,有的说没用,有的认为有损国格,有的认为会被宋国看轻,趁火打劫,有的认为肯定会买到残次品,白花钱……

  总之,不肯放弃亲自督造军器的各种油水。那提议的反倒被议罪流放,如今大概已经死了。

  以大辽如今的政治现状,就算把这个宋国工匠绑到大辽,短期内他也变不出超级火炮,反而很可能一不小心就牺牲在政治斗争里。

  凌振见公主哑火,心舒一口气。

  他就知道。别说大辽,就是大宋甲仗库,也没有如此宽松的生产条件。只有梁山大寨无拘无束,能让他发挥出百分之百的才干。

  但是,看着答里孛公主眉眼低垂,愈发忧郁,又于心不忍,瞎出主意道:“你们今日的议和已经谈崩了,依小人看,赶紧回去备战才是正事,莫要在此地多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帐内只余茶盏与茶盘的轻轻碰撞之声。

  答里孛喝完了一盏茶,轻轻叹气,平静地吩咐侍女:“送凌相公出去吧。注意低调,叫人把足印扫掉,别让女真人看到他来过此处。”

  萧奉先急道:“公主……”

  答里孛挥手制止。

  凌振如获大赦,慌忙称谢,但还是坚决不收那金银。

  答里孛指尖轻触剑柄宝石,凄然笑道:“这些金银都是我的私人积蓄。我随御弟大王驻守中京,等女真兵马攻来,我便要披挂上阵,杀敌卫国。到那时,纵然坐拥财宝无数,又有何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