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赶紧大吼一声,叫醒同伴,自己率先追了上去。
那人影转身,夜光下看不轻他的动作,但见他闪过一记拳,不知用了什么步法,转瞬间就在女真侍卫身后——
那侍却陡然失去重心,牛高马大的壮汉,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家伙从后面兜住脖颈,使巧劲掀翻在地,脑袋磕上石阶,当场晕厥。
阮晓露掸掸手。史教练点拨的这一招,简直是以小博大的经典,居家旅行必备绝招!
她决定称之为“好汉愁”。
又一个女真侍卫闻声跑来,不及收步,同样被一把掀翻,翻着白眼不省人事。
阮晓露几步蹿入围墙。契丹亲兵一拥而上,看着她一副汉人打扮,犹豫不敢动手,两个人飞奔回去汇报。
阮晓露跟他们竞速,反倒率先冲入公主大帐,掀帘就进。答里孛正在对镜挽发,听闻异声,丢下梳子,拔剑而起。
“我趁人之危我知道。“阮晓露高高举手,契丹亲卫围住她左右,“要想买俺们山寨的火炮,你要答应三个条件。”
答里孛垂下剑尖,从容与她对视。
阮晓露:“哇!好酷的妆。”
第169章
天色一日比一日寒凉。按女真习俗, 到了祭冬神的时日,大致相当于汉地的过年。
皇后带着贵族女眷和奴仆忙碌数日,布置出了宴会场地和萨满祭坛。
来自宋国的几个旅人被邀请列席。
宴会当日, 阮晓露打扮一新,跨出帐子。
阮晓露转头一看, 同伴们也三三两两地聚了过来。
宋江提着一个篮子, 掀开盖布,热气腾腾, 却是一大篮子炊饼。
“来来,”宋江乐呵呵, “都吃点, 都吃点。”
谁知道宴会上会有哪些黑暗料理。先填饱肚子才是正道。
府城里粮食匮乏, 这一篮子炊饼, 在宋地不过寻常百姓口粮, 却让宋江没少破费。宋大哥仗义疏财人设不倒, 到了辽东, 依然是全城最受欢迎的及时雨。
大家喜笑颜开, 嘴里说谢谢宋大哥,七手八脚拿了炊饼。
宴会照例在上次那间大屋。屋里烧了更多的火炭,备了更多的酒。门口空地上多了个石砌的圆圈, 想必就是萨满祭坛。
城内士绅大族首脑若干,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里。
反抗的族群早就被团灭, 留下来的都是良民代表,见到女真人就点头哈腰,唯恐一句话说不对, 鞭子落在自己头上。
阿骨打照例和皇后坐在金板凳上。十几个子侄贵胄摩肩继踵,坐在木凳上, 相亲相爱地挤成一团。
阮晓露被灶火熏得眯起眼,一个个数:灰菜、若汉、大头、大山……
还是上次那些人。其实完颜氏部落实行猛安谋克制度,全民皆兵,带兵打仗的男性宗亲不下百人。但大多数都镇守在各个新打下来的州郡里,或是在攻城略地的途中。请个假不来,也不算失礼。
阮晓露和同伴们称谢就坐。
转头一看,李俊和史文恭肩并肩,共用一个矮几。两人各自挪开三寸,恨不得在那矮几上画出三八线。
阮晓露十分好笑:“怎么安排你俩坐一块儿了?”
这帮女真人不会搞宴席,座位都是乱排。换成俺们山东人,就不会出这乌龙。
李俊瞥她一眼,道:“我俩天天相约饮酒,让人家觉得我们是莫逆之交,当然要坐在一起。”
阮晓露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怨气,笑道:“那我跟你换?”
叱咤浔阳江的盐枭大哥,到了东北,别的没干,天天给她跑腿陪练当酒托。这事可不能让童威童猛他们知道,否则这群人得跟她友尽。
一抬头,答里孛公主金面红眉,珠玉琳琅,被几名侍女引导,款款进门。
那肥胖的萧奉先却没出席。
辽国公主驾到,列席的辽阳府士绅尽皆动容,不敢表现出留恋旧主的神色,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本以为,辽金势成水火,绝无可能握手言和。 可今日,公主作为契丹使节,受邀参加祭典宴会,说明峰回路转,辽金似有休战之希望。
和嗜好打仗的女真猛安谋克相反,百姓们最怕战事再起。女真军马一旦出征,必有横征暴敛,还有可能征调平民随军服役,九死一生。
所以听说辽国遣使议和,众百姓日夜祈祷,期待公主不辱使命,带来和平,让大伙能消停一阵子。
公主脚步经过之处,一阵香风。
满炕完颜壮壮发出啧啧之声,盯着盛妆华服的契丹公主,嬉笑着议论几句。
阮晓露不用乌老汉翻译,只听语气,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议论公主和侍女的容貌,嫌弃她做派矫情,嘲笑咒骂她的母国……
答里孛精通女真话,这些言语一字不落地入耳。但她定力超群,没露出半分不悦之意。
阮晓露假装第一次见到公主,盯着她身上珠宝,露出好奇而惊艳的眼神。
答里孛目不斜视,和她擦身而过。
经过史文恭的面前时,答里孛忽然目光一转,在他脸上、身上定格片刻,微微一笑。
史文恭本来没把这个辽国公主放在心上。在他心目中,大辽气运已尽,劫数难逃,答里孛再美再有才干,在他眼里也是将死之人。
但公主主动对他青眼相看,史文恭也暗地自得,不敢失礼,起身长揖。
那日他回帐,发现仆从酗酒宿醉,发了好一通脾气。那两个契丹奴仆比比划划叫冤枉,苦于语言不通,越比划他越烦心,把他们赶出去清静。
好在帐内财物一样没少。他今日穿着自己最喜爱的一身锦衣,系着玉带,在各族粗人中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只不过这玉带带扣的位置不似往常,却比他寻常腰围紧了数寸。史文恭并未在意,多半是仆人笨手笨脚,没给他整理好。
史文恭本以为契丹公主见他气质不俗,会问一句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语;不料答里孛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随后昂首离去。
史文恭微觉恍惚。公主对他这个态度,好像两人曾经相识,有话要说……
可他不记得自己拜见过任何一位契丹公主啊。
答里孛进入自己的席位,跟阿骨打遥遥相对,朝他行晚辈之礼。
阿骨打颔首还礼,请答里孛坐下。议论声渐歇。
皇后起身祝酒,说了一些吉祥祈福之语。众人回应,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酒过三行,一群契丹女奴鱼贯而入。她们服色鲜明,姿容恭顺,明显是被掳掠来的当地乐坊女子。乐师鸣钲击鼓,女奴献舞,仪态万分,看得众女真贵族呵呵大笑。
众宾客看着这“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一幕,尽管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但心里都不太是滋味,跟着尬笑。
乐声结束,皇后忽然看着答里孛,笑着说了几句话。
乌老汉摸着袖子里的一块新银子,殷勤告诉阮晓露:“皇后请契丹公主登台献艺,活跃气氛。”
不光阮晓露,旁边宋江、顾大嫂等人也皱眉。让契丹舞女来个“四面辽歌”也就算了。让公主上台,这有点欺负人吧?
当年辽国天祚帝就是叫阿骨打给他唱歌跳舞,阿骨打自尊心强,坚决不干,险些被杀。幸而萧奉先滥做好人,求了个情,以致将阿骨打放虎归山,多年后举起反辽的大旗。
皇后坐回金板凳,笑吟吟的眼底,萌生些许寒意。
答里孛正举杯饮酒,闻言酒杯轻颤。
她慢慢喝干了酒,放下酒杯,才用女真话道:“既然女真有贵女献艺的传统,那么客随主便,吾当从命。”
她的话里颇含讥讽之意:大金国皇帝皇后,也会让自己的女儿做歌伎舞女,以娱宾客吗?
一个年长些的完颜壮汉忽然冷笑一声,粗声喊道:“岂止是献艺!过去你们契丹大官来我们部落访问时,还点名我们女真贵族的妻子陪他们睡觉哩!”
咔嚓一声,答里孛手中酒杯落地。金粉覆盖着她的面孔,看不住神色变化。
一时间屋里气氛冰冻。
片刻以后,几个完颜子弟和士绅老头都纷纷站起来灭火,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大家吃吃喝喝,友好交流,不要胡乱拱火……
难以消解的世仇,如同一锅沸腾的铁水,吞噬着理智和人心。绝薪止火绝无可能,只能扬汤止沸,不知能自欺欺人到何时。
答里孛离席,站到火炕前方。
“既然如此,吾为主人唱一首契丹风土歌。”
“家住云沙中,草色一万里……”
答里孛高声清唱。她的声音并不算动听,调子起得也过于高亢,然而歌声中自有苍凉辽阔之意。
这大约是在辽地脍炙人口的民谣,唱了几句,几个契丹乐工不由得奏乐相和。
阮晓露头一次听到异族民谣,忍不住手打节拍,用心听唱。
这是答里孛答应她的第一个条件:要想购买当世最先进的火炮,就要想尽一切办法,促成此次辽金议和。以凌振掌握的技术和设备,质量过硬的优质火炮,制造周期至少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答里孛身死国灭,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答里孛接受了她的提议,今日果然以晚辈之礼和阿骨打见面,相当于请阿骨打和天祚帝平起平坐,承认了辽金政权的平等地位。更是放下身段和脸面,以公主之尊,于席间献唱,算是替父还债,帮阿骨打出了多年前的一口恶气。
正因为此,今日之宴,萧奉先并没有出席——公主如此低姿态求和,传到朝堂之上,定然会被攻讦,说她丧权辱国,云云。
老谋深算的国舅爷干脆回避,以防有人问起,他就可以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答里孛的歌声忽然转为铿锵激烈,仿佛金戈铁马,万里奔袭。在场人无不怆然,不约而同地停了饮酒咀嚼之声。
最后,歌声渐歇。关山飞雪,烽火边亭,尽归沉寂。
契丹乐工舞女肃立一旁,尽皆落泪。
就连阿骨打也被歌声感染,似乎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种种豪壮之举,布满皱纹的眼窝中泪水莹然。
皇后带头鼓掌。
一众完颜子弟吹哨跺脚,大声盛赞。
阿骨打起身,笑道:“自古英雄开国,必先求大国封册。你回去禀报辽主,归我上、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挑选宗亲子弟为质,予我信符,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我便可如约退兵。”
答里孛眼中怒色闪过。阿骨打提的条件,简而言之,就是要名分、要土地、要人质。
对辽国来说非常过分,几近于骑脸羞辱。
但她耐心思考了好一会儿,淡淡答道:“我会如实转告。”
既然肯谈,就是开了个好头。双方尽可遣使来回,互喷口水,拖延时间。
第17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