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虽说他在辽国也不是什么良民,平素被官军欺负的时候,也没少骂过契丹皇帝。但跟着公主打了这么一场“诛奸护国”的仗,打得他血脉贲张,胸中油然而生起一股大义。
他跪下嗫嚅:“小人……小人……”
阮晓露抢着道:“他是涿州人,平时就是带人盗抢你们的官马,卖到河北山东的黑市,因此跟我们结识,是个讲义气的好汉。”
余人也马上会意,你一言我一语的给段景住背书,不约而同地跳过了“联金灭辽”的部分。
答里孛大喜。
“你既已助我锄奸惩恶,你们此前所犯盗窃抢劫之罪,一应赦免。我与你做右神武卫上将军,以前从没有汉人做到这职位,你是第一个。你的下属,与契丹人同级授予军衔。诸位精兵强将,莫要让本宫失望!”
虽然身边不过一群流氓,跟正规军差着十万八千里。但用人之际,不妨放松一点标准,能夸则夸。
果然,众马贼听公主把自己叫成“精兵强将”,喜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就帮公主去上战场。
段景住全身发抖。他一个盗窃犯,转瞬间成了大将军!祖坟冒烟了!燃起熊熊大火了!祖坟爆炸!
答里孛背过身去,于中衣内袋里取出金锭数块,掂了掂,觉得不够,又卸下金簪、金捍腰、金臂钏,讨个盒子装了,郑重递给段景住。
“些微赏赐,就地给散。事成之后,百倍再赏。”
段景住连同众马贼安静片刻。一齐拜倒。
“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他生于底层,长于泥潭,一身别无所长,只会鸡鸣狗盗。一身贱骨不值钱,坐牢挨打是家常便饭,为了十两银子就能铤而走险。
如今公主手中这些闪闪发光的各色黄金,他一辈子没见过,也不知道能值多少银钱 ,反正买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命都够了!
而且这只是“入职奖金”。百倍的厚赏等在后头!
相比之下,此前宋国许诺的那几十银子,屁都不是!
他段景住从此忠于大辽,忠心贯日,赤胆忠心,精忠报国,矢志不渝!
段景住金毛飞舞,跳上一匹马,举着一根哨棒,学着戏曲里的将军做派,吼道:“弟兄们!跟我升官发财去也!”
众马贼齐声大吼,又唱又跳,群魔乱舞。
答里孛轻舒口气。数月之前,她还是一呼百应的金枝玉叶,多少贵族子弟削尖脑袋,想要做她帐下小卒。
如今,身边只有几十民间流氓,出身可疑,大字不识,做派粗鲁……
但,就凭这这几十流氓护卫,再加上他们带的快马,以她的本事和胆量,闯到居庸关应该不成问题。
她卸下剩余宫廷首饰,重新给自己挽了个紧紧的发髻,捡一件灰扑扑的旧斗篷披上,结束利落,扮成民间妇女之相,以免惹人注目。只留公主手牌兵牌,贴肉紧贴在内衫里。
众马贼也搜罗辽军尸首,扒下刀枪、弓箭、衣履、甲胄,搜出所有金银,鼓鼓囊囊穿戴在身上。最后把扒得精光的官军尸首掇到河里,一把火烧了。烧了不久,冰面融化,尸首都沉下去喂鱼。
捡装备正捡得高兴,段景住觉得有人拍拍他肩膀。
“别太贪心,”阮晓露微笑,“给我们留点儿。”
“当然,当然,”段景住殷勤地引她看,“最好的马,最好的兵器,都是你们的。”
顿了顿,又大胆说:“不过娘娘,以你们的本事,若能跟着公主干大事,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哇。”
阮晓露给自己挑把快刀,扑哧一笑。
落难公主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传声筒。
“段将军也是一片好心,”答里孛笑道,“若有冒犯,你别往心里去。”
段景住喃喃道:“段将军,段将军,段将军……”
“一路平安。”阮晓露朝公主拱手,笑道,“趁天色亮,赶紧走。”
答里孛眼里微现失望,“既然如此,唯有重谢……”
“值钱的珠宝你自己留着。一路上还得过关斩将,少不得用钱。”阮晓露马上道,“段兄弟给俺们准备了足够的盘缠。”
答里孛提高声音:“若无你们救护……”
“我知道!不过,你现在人在江湖,就从俺们江湖规矩。”阮晓露正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江湖之义。山高水长,有朝一日,互相照应。”
答里孛伸手搭在她肩膀,默默良久,解下仅剩的一只琥珀鱼龙耳坠,放在阮晓露手中。
“些许微物,聊作思念。幸若不死,异日再得相见。”
阮晓露有点茫然。这东西是不是特别值钱?看着也不起眼……
“不值钱。”答里孛漠然道,“是我幼时父皇赐的。你不要,我便丢掉。”
阮晓露于是一把攥住,笑道:“谢了!以后落魄了,拿这个找你换银子。”
答里孛脸上愁色消失,忍不住笑出声。
她又转头向李俊,目露询问之色。
李俊忙道:“某一介愚卤匹夫……”
答里孛轻轻挥手,没让他说下去。
“祝义士早日得偿心愿,泛舟五湖,逍遥自在。”
命里无时不强求。虽然她万分想把这个猛男留在身边,但人家志不在此,能帮她这么多,已经仁至义尽。
至于凌振,头一次见面已经向她表明心迹,她也不再问。宋江早就拉着顾大嫂躲了起来,言辞恳切地告诉她:“咱们虽是微贱小民,然而忠心不负宋朝,决不能贪图一时之利……”
顾大嫂不耐烦:“我手下还有一帮小弟呢,不像你,光杆一个。”
宋江:“……”
五个宋人伙伴先后上马,收拾兵器细软,和答里孛拜别,朝辽河方向望了最后一眼。
“走吧!”
答里孛也跨上马,朝宋人朋友轻轻挥手,就此别过。
段景住率领众马贼,挺胸抬头地护在她身边,向西开拔。
“家住云沙中,草色一万里……”
队伍中唱起声调不全的契丹歌谣,蜿蜒而去。不一刻,雪地上只留下凌乱的马蹄印。
第179章
一路向南。路上并不太平。不时有盗匪剪径, 或是武装起来的乡勇集团,趁着战乱时节,法制荒废, 大肆做起谋财害命的勾当。好在几个人都是身经百战,手头又有辽军精锐装备, 对付十几人、几十人的强盗团伙不在话下。有时还遇到溃败的辽军, 在乡里四处掳掠,为祸甚于盗匪。大家能打就打, 打不过就骑马跑路。骑的都是辽军精锐战马,寻常人马倒也追不上。
辽军在边境布了大量关隘哨卡, 以便给过往商旅雁过拔毛。但段景住长期跨国走私马匹, 偷渡边境是家常便饭。辽宋双方都挂着他的通缉令, 哪儿追捕他, 他就跑到对面国家去, 走边境比回家还轻车熟路。
分别之前, 阮晓露已经让他详细描绘了一条最佳路径:哪里的围墙塌了, 哪个哨所长期空置, 哪里的老乡是他的合作伙伴,收钱就可以帮忙遮掩……
然后牢牢记在心里。如此,避过了八成的哨卡。
但还是免不得撞上过几次官军。几人气质跟辽地汉儿完全不一样, 见了契丹官军,第一时间也不知跪拜, 讲话口音明显是南蛮。便有官军前来喝问来历。
拿出答里孛公主的手令,有时候管用,有时基层官兵却置若罔闻, 依旧不依不饶,中心思想不外乎索要钱财, 否则把你们当奸细法办。
这种无良官兵当然也不能便宜他们,当然要先杀为敬。
一路冲卡南下。带的干粮吃尽了,能买就买,买不到就回归老本行,找个富贵人家,好说好商量地“借”一下。等人家走完程序报官,队伍已经跑没影了。
五七日后,路上冰雪渐薄,人烟渐多,终于到达狼城寨,看到边境榷场的路标。同时身后拖了三五拨辽军官兵,有的叫着捉奸细,有的叫着抓土匪,有的纯属眼红他们的良马和盘缠,拉拉杂杂加起来几百人,都在追缉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江湖豪客。
戍边的辽军人数众多。北方战事吃紧,不断有平民南逃,试图入宋避难。宋朝固然不欢迎这些番邦难民,辽国也不能任由人口流失。于是抗敌之余,在边境驻了精兵,专一打击偷渡。
大家给出公主手令,不料这戍边的将官却是萧奉先、元妃一系的,当即喝道:“公主参与谋反,全国皆知,想不到还勾结宋朝!这些都是同党!小的们,给我抓了 !”
没别的办法,冲就是了。
阮晓露、顾大嫂冲锋开路,李俊断后,宋江凌振在中间保护细软,一个小小的龟甲阵,简陋但好使,走走停停,直冲了两三时辰。
翻山越岭,人困马乏之际,忽然前方一声锣响,战鼓乱鸣,撞出二三百军来。当先一将,手执双刀,冲了出来。
李俊全身紧绷,纵马出列,朴刀护身:“谁!”
阮晓露正跑不动,抬头一瞧,惊喜一呼,扒拉开李俊的刀。
“自己人!二师兄!二师兄!”
一个虎面行者,长发披肩,缁衣飘扬,立定山巅,威风凛凛,朝对面辽兵叫道:“谁敢过来?”
一杆水磨禅杖呼呼舞将而来,打掉几枝远远射来的箭。鲁智深望着那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呵呵大笑:“漂亮!气派!好个江山!”
宋江上气不接下气,远远的招呼:“武二兄弟!智深吾师!多日不见!”
辽国守军阵脚大乱,不知哪里来的煞神,看旗号装束,不是宋朝兵马,多半是土匪。
两国边境之处盗匪频出。以前大家还遵守澶渊之盟,互不容纳叛亡,若有盗匪越境,就地逮捕引渡;如今宋朝武功废弛,辽国自顾不暇,这盟约也守得马马虎虎,遇见土匪睁只眼闭只眼,只求盗贼别祸害自己这边。
因此,边境守军跟当地土匪都算是老熟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没听说边境窝藏着这么一群陌生的精锐!
几股追击的辽兵汇合,试探着派先锋冲了一波。一个行者,一个和尚,虎虎生威地往那一站,就如同真罗汉,活金刚,辽兵无人能够近身。留下几十具尸首后,为首军官不甘心地鸣金收兵,打算绕到后方偷袭,灭掉这俩人的威风。
没绕两步,却撞上山腰赶来的一队侧 翼。带兵的是个国字脸小帅哥,使一把鞭枪,神采奕奕勒住马。
顾大嫂一见之下,两眼放光:“老公!老公我在这!”
小尉迟孙新已经入伙梁山,穿着一身崭新的战袍,令部下弯弓搭箭,朝着辽兵乱射。
辽兵不知其底细,慌忙收拢队形,举牌防护。
右翼带兵的是个年轻小将,仲冬严寒时节,他却脱膊作战,遍布肌肉的上半身冒着热气,后背纹着九条活灵活现的恶龙。
他一马当先,追着跑得慢的辽兵,左一枪,右一枪,杀得酣畅淋漓。
直到鲁智深高声叫:“行了,史大郎,回来!你越界了!回到界河这边来!”
小将意犹未尽,纵马在辽境内来回数圈,确保辽兵都见识到了他背上的精彩纹身,这才拍马跑回,冲到阮晓露等人跟前,朗声笑道:“九纹龙史进,见过几位大哥大姐!——哪位是阮小六姑娘?”
史进的目光在阮晓露、顾大嫂身上打量一刻。
阮晓露眉花眼笑:“你咋知道我?谁跟你说的?”
“这里不是聊天地方。”李俊道,“辽军正举棋不定,咱们快撤!”
“正当如此,”武松道,“我和师兄带人断后!”
但这个“断后”的任务也轻松得很。辽兵见土匪势大,只是象征性地追了几步,到了宋辽界河白沟河,便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撤回狼城寨。
土匪回了宋境,正好省事,何必再追,白白替宋朝官军刷业绩。
梁山大军旌旗招展,也先后回到界河之内,撤离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