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此言一出,萧让和金大坚如梦方醒,请示晁盖:“游客中有一位贵夫人,博览古今,才华出众,精通金石之术,不如请她来看看?”
晁盖有点惊讶,山上混进来个贵夫人,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听萧让金大坚描述,这位夫人又是“才华出众”,又精通什么什么术,莫非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晁盖大喜:“又是一位女中豪杰,快请快请!”
李清照被人簇拥而来的时候,一双眼左右流盼,神色还有点紧张,以为是东窗事发,那些赌具让人发现了。
及至听到人们请她的来意,李清照一秒兴奋:“出土了什么?快让我看看。应当是年代久远的古物。”
晁盖一见她身法姿态,顿时失望:“不是女中豪杰。”
窈窕淑女,弱不禁风,多半连把刀都拿不起来,多半挡不住村头恶霸的几下拳头。
“呃,这个石碑,虽然还不知其来头,但也是我们山寨里挖出的东西,夫人千万小心,切莫手滑……”
李清照压根没听见晁盖说什么,看到那石碑,双眼晶亮,提起裙子就跑了过去。
晁盖对她略略改观:“啊,跑得挺快。轻功还行。”
此时喽啰终于将石碑抬到地面,累得汗流浃背,坐在地上喘气。
见一个女流之辈上来就要摸碑,喽啰们第一反应是不满。俺们辛辛苦苦抬上来的,你一点力气 没出,你想看就看?
“这文字看不清楚,夫人小心,休要滑倒……”
李清照充耳不闻,管喽啰要了块布铺在地上,直接跪在石碑跟前,双手拂掉上面的尘埃。
“笔。我要几杆软毛笔。还有剃刀、竹签、软尺、毛刷、清水、宣纸、墨汁、浆糊、毛毡、一块细绢……”
报了一串的东西。虽然大多是日常用具,但组合在一起,还是让一群糙汉面面相觑。
“干什么用啊……山上哪有这些……”
阮晓露强势插话:“物流的兄弟姐妹们出来!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这些东西,山上都不缺,赶紧分头去找!”
她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李清照的要求,然后开始摊派:“萧先生,你的书斋里应当有笔墨和纸。两个喽啰跟他去搬;花二小姐,你嫂子给猫梳毛的那几把刷子,快去借来;鲁师父房里应该有剃刀,来个人去借一下;还有……”
几个物流骨干迅速进入状态,四散而去。不一会儿,李清照身边五花八门,堆了一堆土制工具。
与此同时,阮晓露已经派人从附近的耳房里搬来一张桌子,一把交椅,成了个临时工作台。
李清照看了一眼,立刻开始处理石碑。
虽然手头的工具都不专业,不知从哪东拼西凑而来。但她艺高人胆大,一刻都舍不得多等。
先用清水将石碑粗粗洗净,然后用竹签和剃刀除去凹处的苔痕土垢。她手腕灵动,剃得极快。原本模糊一片的碑面,逐渐显出清晰的字迹。
晁盖在一旁沉思:“敏捷灵活,骨软筋长,倒是块练武的料子。”
然后,用麻布将碑面轻轻拭干,再借了扇子扇风,确保不残留一滴水。
李清照动作娴雅,轻轻摇着扇子,仿佛只是在围炉煮茶。旁边阮晓露可看不下去,抓来两把扇子,左右开弓,一阵猛扇。
李清照掩口笑:“行了行了。尺子。”
用软尺测量了石碑的长宽,然后裁剪宣纸,使之同等大小。
再用浆糊和水,慢慢搅拌。此时燕青凑过来,伶俐地接过接过盆:“夫人,我来帮忙。”
大力一阵猛搅,做出了稀浆糊水。
李清照点点头,拿起一把刷子,摘掉其中几撮猫毛,用刷子沾浆糊水,均匀地刷在碑面上。
“萧先生,取纸。”
萧让一辈子拿了无数次的宣纸,数今日最为小心。战战兢兢,和李清照一起,将一大张纸的四角自上而下的对齐。再取软毛刷,由内而外地刷平。
李清照的手很稳,刷得细致精确,纸面与碑面贴合,不留一丝空气。
阮晓露看得带劲:“哇,贴膜专家。”
李清照将整张纸贴满石碑,又覆了一张,然后用棕刷轻轻敲打,让每个字都均匀凹入。
此时宣纸上渗了浆糊水,颇为湿润。李清照低声吩咐:“毛毡。”
她用毛毡和丝绢,现做了一个蒜形的小拓包,试一试,松紧适度,弹性十足。
围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交头接耳,猜测她到底在干什么。
晁盖不无感慨地想:“如此手巧,不去制作暗器,可惜了。”
两个拓包做好,宣纸已经半干。李清照左手拓包沾墨,引到右手拓包上,两个拓包互相捶打几下,待墨色均匀,在纸面上迅速小幅捶打,手劲不轻不重,方向不歪不斜,节奏渐次密集。如此三遍,宣纸赫然上了色,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来。
满山的人看得鸦雀无声。要说是变戏法,这难度也太大了些。
好汉中不乏武功高强、肌肉发达之人,也不乏敏捷活络、心灵手巧之人,然而人人扪心自问,要做到李夫人这般从容稳健,不知需要多少年苦练的功力。
有人悄悄道:“俺以为那些文化人儿,只要坐在桌在前头读书写字就行了,怎么还要学这些?哎萧先生,考状元考不考这个?你会不会?”
萧让看得如痴如醉,根本没心思回。
阮晓露也大开眼界,兴奋地朝旁边道:“大俊你看……咦?”
如此千载难逢的时刻,李俊竟然没在看热闹。她目光四处搜寻,才看到李俊若无其事地走近了来,推开几个张嘴围观的喽啰,回到她身边。
“解手可以等等,”她略微责怪,“别眨眼,错过了就等下辈子。”
李俊微微白她一眼,往她手里塞个瓶子,低头一看,却是药酒和麻布。
阮晓露这才觉出什么,“嘶,哎唷……”
这大坑当真栽得她不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好几道小伤口。
但她还是嘴硬:“上药也可以等等,又疼不死人。”
嘴上这么说,手里马上用麻布蘸药酒,轻轻给自己擦伤口,免不得龇牙咧嘴,倒像是在给李清照喝倒彩。
李俊这才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名山大川里,这种古碑多的是。”
他对梁山没什么盲目崇拜,自然也不会觉得这石碑是什么老天爷的馈赠,肯定是出自凡人之手。
阮晓露跟他杠,笑道:“就算是古碑,那也是跟我有缘,否则怎么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现在出来,抢我的风头?”
眼看一整张宣纸都拓了字,李清照复拿起扇子。燕青殷勤上前,意图再帮忙,她伸一只手制止。
只见她轻轻摇扇,待那纸七八成干,丢下扇子,猛地起身,左手“野马分鬃”,右手“玉女穿梭”,整个人“倒卷肱”,将那宣纸一点点的揭起来……
场中人屏住呼吸,生怕咳嗽一声,那纸就会粘在碑上。
晁盖头一次看到如此刚柔并济的动作,不觉出神,想到自己长期攻克不下的一些武学难题,竟然思路打通,悟到了一些全新的法门。
终于,宣纸齐齐揭了下来,一点也没有破损。李清照将那纸平铺在桌上。
一阵如雷喝彩。
晁盖激动地朝她连连挥手:“女中豪杰!这是千锤百炼的真功夫哇!——夫人,夫人可有兴趣留在山上,随我们一起操练,不出三年,定成一代高手……”
李清照听到周围声音,耳膜震痛,这才忽然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竟有千人围观。她虽然性格豪迈,到底长在深闺,从来没见识过这等摩肩继踵的场面。立时红晕满面,局促不安地转过身去。
花小妹太熟悉这副腼腆的模样了,赶紧招呼:“快快,去那边耳房休息一下。喂,你们让开!”
脆弱的宣纸印满字迹,晾在桌上,谁都不敢动。最后几个健壮喽啰直接连桌子抬进了屋。
李清照道:“相烦派遣几位壮士,到那坑底再行勘探,看能不能挖出一些别的物件。”
凡是深埋地下的文物,一般并非孤立存在,在同地层里多半还会有其他发现。李清照钻研金石多年,考古经验丰富。
晁盖忙派人去了,又问:“这碑上的天书,夫人可识得否?”
第229章
李清照道:“这碑文上的字并非今时字体, 却也并非天书。我粗略一看,大约是秦汉时期的碑刻……”
阮晓露睁大眼睛。既然是古迹,说明不是今人制造、然后故意埋进去的。
她问:“上头写的啥?”
李清照道:“这梁山水泊, 古时便有,称为巨野泽, 一直是群盗聚啸之处。千余年前, 当时的绿林豪杰为求上天护佑,大作法事, 设庙供奉九天玄女娘娘,祈求赐予武功韬略, 因而立了此碑。此后多经洪水、战乱, 娘娘庙不存于世, 这碑也深埋地下。若非今日偶然, 不知还要多久才的见天日。”
她喃喃读着碑文, 越读越兴奋, 道:“九天玄女之祀, 各地都有, 但无有年代如此之久远者。今日这一发现,可载《金石录》,非同小可呀……”
此时又有喽啰来报, 在那石碑出土之处,又有古代的香炉烛台之类, 想必曾是祭拜之所,和李清照的推论一致。
阮晓露听懂了:“合着俺们梁山是九天玄女信仰的发源地呀!老早就有人拜她了!”
这倒比“天降石碑”的故事符合逻辑多了。梁山自古四面环水,易守难攻, 从来是众盗云集之地,要说山里没埋一点古董, 那倒奇怪了。
在水浒传原书里,可能也是意外出土了一座古代石碑。没有李清照破译古文字,宋江自然可以随意发挥,让人将古碑上文字解读成他需要的内容。
“以现今的物证来看,确实如此。”李清照笑道,“九天玄女是司兵之神,兼救助危难、替天行道。其祭祀起源,我们一直无从得知……”
一众梁山好汉立时心花怒放:“果然梁山风水好!原来 有娘娘保佑!今儿石碑现世,定然也是上天旨意,夸俺们这武林大会办得好!”
“这碑中尚有其他信息,现下时间仓促,我也只能读个大概。”李清照道,“我的夫婿专研金石,若能与他一同研讨,当可收获更多……”
李清照在山东居住数年,遍访金石文物,类似的情况也经历过不少。传闻哪里挖出了古代器物,她都会放下手头事务,立刻整装,下到田野,争取获得第一手资料。
在她眼里,这意外出土的石碑,是一项重要的考古学发现,对山东地方的宗教、民俗、历史等学科研究也颇为关键。她自然兴奋异常,想着自己夫妇编纂的《金石录》又能增加几页精彩的内容。
不过群豪可听不懂她口中的什么“金石考古”,满脑子都是:
“有玄女娘娘保佑,以后梁山肯定会发展壮大!”
“石碣村不是有个娘娘庙?最近频频显灵的?我就说嘛,这不正说明,玄女娘娘就在咱们梁山附近,保佑咱们呢!”
“对对对,皇帝老儿还派大官去那庙里烧香呢!”
“啊,是了,阮姑娘曾经说过,梦里有个仙女儿拍了她的脑袋,她才变聪明的!那肯定便是九天玄女了!”
“我也想起来了,当年林教头在草料场,也是梦里有个女人的声音提醒他快跑……”
“宋公明宋大哥当年犯了人命案,躲避官兵时,就跑到玄女娘娘庙里,官军要来搜,结果平地起阴风,把官兵都吓跑了,他这才转危为安……”
众人穿凿附会,越说越离谱,好像九天玄女在天上啥事不干,专门盯着梁山人众,谁倒霉了,就赶过去保护一下。谁犯傻了,就飞过去点化一下……
李清照解释了几句这石碑的学术意义,发现纯属对牛弹琴,无奈一笑,顺着大家的话说:“既然玄女如此灵验,不知诸位义士可否见赐这张拓本,让我带走?我可以将碑文抄录下来,留给你们……”
众好汉当即道:“可以可以!这些劳什子鬼话,反正俺们也不懂!你把碑留下就行!俺们要供起来!再建个庙,天天去烧香!”
哄哄的闹了半天,待所有人都看过那石碑,晁盖才想起来:“阿也!天色要晚了,庆功酒席还没办呢!快快快,快回聚义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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