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那婆子一看,果然是刚睡醒的模样,心里叫一声怪哉,真有如此能睡之人!
姑娘模样周正,性子也和善,就是忒懒惰,一睡就是一天一夜,谁敢娶哇?
还早饭?厨房都熄灶了!
阮晓露试探两句,见那婆子果然没发现掉包之事。不敢再多讲话,唯恐和昨天“自己”的言行对不上号。自行去烧水洗漱,收拾掉这两天的疲惫尘沙。刚梳好头发,就有人报,说太守来给宿太尉践行,教驿馆诸人都听候使唤。
第232章
张叔夜喜气洋洋地进得馆门, 宋江、孙立、阮晓露都候在阶边。张叔夜见这几人一个不少,果然按他吩咐,规规矩矩地等着, 大喜。
“昨日我相伴宿太尉,往九天玄女庙降香, 分付了御赐金铃吊挂。”张叔夜道, “今天一早,便听说梁山出了异闻, 在山中掘出了古时的玄女碑。此必为上天感我圣上之诚意厚德,因此显灵, 非同小可。宿太尉会将此事上奏天听, 我皇定然悦之。在本官的任上出现如此祥瑞, 也是本官之幸……”
他说完, 目光扫过阮晓露的面孔, 笑道:“这么大事儿, 你知道吗?”
阮晓露一愣, 配合地做出惊讶的表情:“不知, 不知!俺们梁山还埋着古董呐?真想不到!——话说,太守您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张叔夜凝视她片刻,笑道: “本官自有门路。”
阮晓露冷汗刷的下来, 强颜欢笑:“那您的‘门路’还向您汇报了什么?俺昨日整天留在驿馆,也想听听山上热闹。”
张叔夜笑道:“你们自己山寨里的热闹, 你要向本官问?真是滑稽之至。”
阮晓露无辜眨眼,主打一个死鸭子嘴硬,“这不是没机会回去吗?驿馆里的驿丞管事虞侯婆子厨工……大家都看在眼里, 俺昨儿个可乖了,一步都没出去。”
她心存侥幸地想:梁山招人需要严格审核, 山寨成员中肯定不会混进官府耳目。太守多半只是派了几个心腹,扮作游客,上山观访。这些人未必识得自己的面孔。
宋江察言观色,见这一老一少似乎打起了哑谜,连忙插话:“还有这等异事?梁山地底还埋着石碑,恰好在万千游人面前现世?啧啧,此乃天意。我等所谋之事,必有所成。”
这样一打岔,张叔夜的心思回到正事,道:“借你吉言。你等做好准备,随太尉启程回京。本官已打点了一些人,但朝堂险恶,到时如何支吾,皆凭你等随机应变。我是帮不上忙了。”
宋江忙拜,说了一堆谦虚客气的话:太守能为我们做到这份上,我已经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云云。
阮晓露道:“那我呢?”
张叔夜口中的“你等”,应该不包括自己。别说她是一介女流,在士大夫眼里属于透明人;就算是男的,一没功名,二没官职,在官僚体系中毫无地位,就算到了东京也说不上话,白搭一份食宿钱。
果然,张叔夜道:“你不是一直想回去么?昨天本官没让你走,是不是心里委屈?今儿让你回去。但是别松懈。若有进展变故,本官自会派人通知。”
张叔夜说完,忽然微微使个眼色。阮晓露乖巧地跟出去几步。
“前夜府城里出现数桩窃案,失窃的都是城中大户,损失巨大。”张叔夜低声道,“你在驿馆,可有听到异常动静?”
几家富户同时来报案,哭诉自己为宿太尉准备的厚礼不翼而飞。案发地点遍布城中各处,一个小小的城外驿馆当然不可能听到什么声响。这话是在问,跟你们梁山有关吗?
阮晓露立刻道:“俺们山寨近来都在准备全运会。俺可以替寨主保证,绝对不会出现反而骚扰城中百姓之事。”
张叔夜点点头。这几年和梁山已经培养了一些基本的信任。阮晓露说不是他们干的,那就多半真的不是。梁山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小财而自毁声誉。
“那倒是本官治安不力。”张叔夜道,“若有线索,还请不吝告知。”
这种胆大包天的大案要案,明显是绿林中有名头的江洋大盗所为。单靠官府力量查出,成本巨大,因此各级衙门都会多多少少跟□□英豪建立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从他们那里寻求破案线索。张叔夜这句话问得十分坦然。
阮晓露想了想,道:“来观赛参赛的各路人等,鱼龙混杂,混进一两个妙手空空,也不奇怪。”
她当然不会供出时迁,然而这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是外来的高手盗贼趁机作案,能不能查清,看您本事。
这一句话的暗示,已经给衙门指明了查案的方向,省了许多工序。张叔夜微微一笑,欣然领这个情,道:“快收拾收拾走吧!替本官向山上义士们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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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梁山第二天,晁盖开了个总结大会,肯定了大伙这几个月来的优异表现,给所有在全运会上出力之人都颁发了军功。
各项比赛的冠军以及二三名,都将名字贴在里聚义厅及各酒店的显眼之处,旁边围了红绸布,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此外,石秀带领一个工作小组,给出了一份详细的评估总结,特别是做得不够好的部分——谁无视寨规擅自赌博,谁擅离职守去上厕所,谁暗中发牢骚影响士气,谁违反规定,偷偷给新认识的女侠开后门……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最后石秀建议,点到名的这些人,都应该重罚。
厅内哗然。大伙想的都是:俺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罚?
但石秀也不是乱讲,每一桩事都不冤枉,时间地点起因经过证据证人一应俱全。大家哑口无言。
嘴皮子不管用,身上的肌肉就蠢蠢欲动。当即有人吼道:“俺不服!”
在即将动手的时刻,萧让挺身而出,说在大赛期间,他笔没闲着,记载了诸多好人好事以及感人瞬间。就算兄弟们真有过错,也都能将功折罪,两相抵消。
这才算平息下来。吴用过后悄悄找到萧让,请他把记录的“梁山好人好事”编纂成集,以后在江湖上多宣传。
蒋敬出关以后,递来账本,全面分析了全运会的经济账。此次梁山举办重大赛事,前期投入虽然巨大,但在售卖饮食和手信上回本不少。整体来说是个不赚不赔。不过,也赚了极大的吆喝,算是有所收益。
而且经此赛事,不少兄弟姐妹的武功造诣、思维见识、办事能力,都高了不止一个等级。许多大赛筹办期间的规章制度得以沿用,山寨办事效率更上一层楼。而且在大赛期间推广的“乡约”,此时也并未销声匿迹。“梁山公益”的办事员发现,在临近水泊的村落乡镇,有村中长者不知从哪弄到那写了“乡约”的扇子,以此教训子弟、平息纷争。这个“乡约”比国家律法简单易懂,比四书五经接地气,反倒成了最适合老百姓体质的“行为守则”。
大家辛苦几个月,都需要休息一下。赛后月余,山上除了派人轮流做收尾工作——清扫校场、修理船只、填埋垃圾、处理物资、改造场馆——之外,一切从简,训练、公益、生产活动和江湖寻仇都放到第二位。
此外,还派健壮喽啰出力,就在水边修了个碑亭,将那意外出土的石碑以朱砂描字,立在里面,四下装饰,立了香案,就和水泊对面的玄女娘娘庙遥遥对应。选个良辰吉日,请公孙胜主持科仪法事,把这石碑的出土过程报告给天上神仙,承接天地之灵气,造化万民之福祉。
对面村子里的玄女庙,因为频繁显灵,得到天子赞许,刚刚被朝廷加了封号,派人来表彰了一番。如今玄女庙香火旺盛,邻近乡亲扶老携幼前来拜谒。拜娘娘的时候,不免就听说,在朝廷敕封当日,梁山出了玄女碑,如今就供在水泊对岸。只是梁山上都是绿林聚啸,轻易不让游人近前。
乡亲们免不得再朝那个方向顶礼合十。有那大胆的,向村中渔民雇船,水泊中行至半途,远远看到那石碑轮廓,然后祝祷参拜,更显自己虔诚。
梁山水军见是乡亲百姓,也不拦阻,有时候还帮民船导个航,免得他们误入鱼塘和水中陷阱。
没几日,“乘船观碑”就成了石碣村的新兴产业。因着整个村子都在梁山势力范围下,也没有官兵过来收税。左近渔民赚足了外快,皆道是梁山英雄仁义,玄女娘娘保佑,让咱们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山上英雄偶尔下山走动,都能明显地感到身边的目光友好了不少。以往虽然村民老乡、江湖同道都对梁山好汉颇为敬畏,但终究是畏多于敬。对于江湖人来说,自己的案底本来就不干净,万一不幸被梁山好汉来个黑吃黑,官府还未必给自己讨公道,岂不是死了白死;对于百姓来说,虽然梁山好汉市场进村做好事、做公益,可他们也收保护费哪!
现在不一样了。成功举办了一次全国级别的争交比赛,梁山有官府背书,整个组织显得正规多了,寻常人也敢跟他们走得近些。
梁山逻辑、梁山做派蔓延开来,带歪了不少民间风气。某日杏花村的郭姑娘跑到山前酒店办事处,哭哭啼啼地要求“梁山公益”来给评理,说族里父老办了个义学,不收费,凡是同姓的后生都能去读书认字。自己哥哥弟弟都被父母送去,盼着家里能出个读书的料;唯独自己留在家里干农活,觉得不公,闹了几次,反倒挨打。乡亲父老也都来劝,理由包括但不限于:女孩家学文化没用,读好了又不能考状元,家里孩子都去读书了谁帮家里 干活,姑娘家识了字就容易心野,嫁人以后容易夫妻不谐……等等。
这郭姑娘也倔,搬出梁山来举例子:人家山上办江湖争交大赛,都有女子专场比赛,说明这是大势所趋。说不定哪天国家就开女科了呢!
一群父老哭笑不得:那是一帮不谙礼义的江湖大老粗,闲汉泼皮男混混女混混,遮莫还有强盗杀人犯,你一个好人家闺女,你跟他们学?
闹到梁山,请人评理。当时“梁山公益”的轮值负责人是宋万。听了郭姑娘所叙,宋万第一反应跟她的家长一样:虽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但女孩儿家,上个义学有啥用?平白浪费时间。
但宋万话到口边,又犹豫了:宋万武功不高,大道理不懂多少,唯有原则性极强:读书人都是坏心眼儿(除了吴学究等少数人),有钱人都是大老奸(除了柴大官人等少数人),作为负责人的绿林土匪,一概要跟他们反着来。
他要是真这么劝了,跟这姑娘身边的一群乡贤长者有何区别?
土匪嘛!当然要打破一切规则,哪能跟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沆瀣一气?
宋万感觉脑筋有点干烧,在集体大会上呈报了这个案子。经过集体讨论,大家一致决定,女子能不能读书,不重要;重要的是郭姑娘的反抗精神十分可嘉,深得绿林好汉的精髓,绝对要一揽子支持。另外,在地方上的话语权,梁山一定要压乡贤一头,万不能顺着他们。
于是派赤发鬼刘唐出马,游说乡中父老。刘唐横着往那儿一站,红毛那么一飘,朴刀那么一杵,眉毛那么一横,乡贤们就纷纷表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咱村里的义学男女都收,女孩子可以坐后排,一边做女红一边听讲。
阮晓露歪头跟几个女眷商议片刻,还额外提出建议:“这么着,吴学究公务繁忙,一个人在山上办扫盲班,任务太重;杏花村离梁山也不远,以后俺们女眷想读书识字,不如直接去义学蹭课,书本费绝对不少他们的!”
话传出去,乡贤傻眼。我们是缺这个书本费嘛!
本来想敷衍一下,让那郭姑娘听几天课,然后想办法劝退完事;你们还要派人来“监督”,来真的啊?
无法,杏花村已非官府管辖范围,梁山就是所有人头顶的老大。
郭姑娘穿了过年的新衣裳,欢天喜地去上课。当然学不出什么功名富贵,只是跟村中老少吵架时,嘴皮子利落不少,让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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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不少来观赛参赛的江湖好汉目睹了梁山的兴旺盛况,心生效慕,赛事结束之后,干脆申请投靠梁山,到大厂来发光发热。一时间,梁山山门排大队,每个天罡级别的领导都分配到了面试任务。经过严格甄选,收了不少三观相合的新兄弟。山上天天开迎新酒席,大吹大擂,好不热闹。
新上山的头领自带家当,尚未发展出太多跑腿办事的需求。阮晓露猛然得闲,反倒不适应,只能天天撸铁跑步,把前段时间落的训练都补上。
忽一日,猛然想起一事。
“李逵呢?放走了吗?”
大赛期间,李逵混入梁山,各种寻衅滋事,寻常好汉奈何不得。幸而安保措施奏效,没让他造成太大破坏,只是伤了几个人,伤势都不重。
也合当李逵吃瘪。在山上脱缰放飞了半日,撞见陪侍主人前来观赛的燕青。燕青施展相扑手艺,以小克大,把李逵掀翻在地,终结了黑旋风的混乱之旅。
然后,阮晓露令人将李逵五花大绑,关进小黑屋,等待发落。
此后大家忙于赛事,很快忘记这个插曲。
过了大半个月,阮晓露才想起来,李逵不会还在小黑屋吧?
对于冒犯山寨的外人,梁山自有一套处置法则。惹得轻的,赔礼道歉,承认错误,山寨宽宏大量,不会过于追究;惹得重的,断手断脚、削耳削鼻,乃至直接私刑处死,好汉们也不眨眼。
不过近几年梁山的江湖地位蒸蒸日上,很少有人作死招惹,这些私刑也没怎么用过。
而且,就算山寨要处置李逵,定然会召集众人,集体定论。
她不记得山上开过李逵的“公审大会”。难道黑旋风还在山上?
找到司刑之处,那里头坐着个新上山的头领,叫做铁面孔目裴宣。落草前是正儿八经的州府六案孔目,精通刀笔,大宋刑律倒背如流。后来遭人陷害,做了贼寇上了山,这大宋律自然是用不上,于是做执法官。先后跳槽三四个山寨,得到好评无数。凡是好汉间有纠纷,让他评理,无一不是公道无私,江湖道义、军规寨规信手拈来,让大家五体投地。凡是有犯规该罚的,也是量刑准确,有法可依,从来不制造冤假错案。
于是顺理成章地做了司刑头领,拥有全部小黑屋的钥匙。
阮晓露去拜访,敲门进去一看,有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裴先生?”
刚上山的接风酒席上,裴宣面白唇红四平八稳,一副优秀公务员的气质,让整个土匪寨的凶恶程度都减轻了三分;这才多久,裴宣瘦了一圈,一脸胡茬,眼窝深陷,指甲里存了泥,腰带松松垮垮,整个人朝“不修边幅”四个字迅速靠拢。办公桌上倒着一瓶改良版五石散,茶渍酒渍泼得到处都是。
阮晓露震惊:“裴先生,水土不服?寨子里有人欺负你吗?”
裴宣见了她,眯着眼,调动记忆,想起来:“啊,阮六姑娘,女中豪杰,梁山物流总负责人,梁山公益总顾问,第一届全国运动会越野赛总冠军。请坐。”
阮晓露笑着坐下:“大哥,这儿不是衙门,用不着把大伙的头衔背那么清楚。”
裴宣又客套几句,听阮晓露问起李逵,立马现出一副苦相,深深叹口气。
“这个黑旋风,愁杀我也!”
阮晓露问:“李逵咋还在呀?”
裴宣道:“说来话长。”
第233章
“凶徒李逵, 沂水县人,”裴宣看了一眼记录本,叙道, “在山上逞凶闹事,于五月初四日被捉拿归案, 此后一直关在禁闭室……”
裴宣的记录本上行列分明, 细节满满,简直是个现场监控还原, “此人粗鲁暴躁,不讲道理, 伤我梁山兄弟, 对我山寨出言不逊, 按寨规, 先打了一顿杀威棒, 杀杀锐气。然后由在下和军师去和他谈话, 向他宣讲仁德道义以及军规寨规, 只盼他能迷途知返, 幡然悔改。然后根据他的态度,再行定夺处罚细则——打军棍、做苦役、关禁闭,等等——最后逐出山寨……”
阮晓露平时不曾触犯军法, 就算偶尔打破规则,小小的淘气捣乱, 也没人跟她计较,顶多罚几天义务劳动。
因此很少见识到梁山的议罪处罚流程。眼下一听,不禁感叹, 司法还挺公正。还能依照犯人的悔罪态度决定量刑轻重。
不过,她不用想也知道结果:“那李逵悔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