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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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再次出发,在单调的摇桨声中,李逵哼哼唧唧。一会儿嫌这个,一会儿嫌那个,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家老娘在人家手上,终于闭了嘴。
朱贵酒店里新添装饰。李逵那对吓煞无数人的板斧,此时成了梁山的缴获物品,拿到朱贵酒店,平时挂墙上,偶尔拿来砍柴剁肉,提醒四方旅客,轻慢梁山是什么下场。
李逵看着自己的板斧挂在墙上,又是一脸不满,嘟嘟囔囔的骂人。
“哟,李大哥,”酒店靠墙的座头上,一个客人转过脸,笑得春风拂面,“还记得我吗?”
李逵瞪大眼睛一看,登时勃然大怒:“就是你这个小白脸,暗算伤人不是好汉,俺还没找你算账呢!哇呀呀——”
抡起一双拳头,怪叫着扑了上去。
燕青微微冷笑,双手微张,待李逵扑到自己身前,一把抱住胯,巧劲一使,李逵四脚朝天,脑袋磕在桌子腿上,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燕青绽出微笑,掸掸手,朝阮晓露作揖。
“一路辛苦,”阮晓露寒暄两句,“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吗?”
“你们在那信里写了什么?”燕青笑问,“主人一看之下,便即大喜,没多过问,便放小乙出了来。”
“押送”李逵进京,这事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做——当然不是因为“孤男寡女同行共宿”之类的理由。别人有个“孤男寡女”的机会可能会起邪念,但换成李逵,他只会嫌晦气,离她远远的。
而是为了阮晓露的安全着想。虽说李逵的老母住在山上,算不上人质,到底是个牵挂,只要稍微智力正常之人,都不会跟梁山的人作对。
可李逵他不按常理出牌。万一他半路发疯,十个阮姑娘都不是对手。
所以她也需要一个保镖。纵观全梁山,武功上能碾压李逵的不少,但能在一招之内制服李逵,又不见血不出人命的,山上还真没人有这等能耐。
于是晁盖亲自出面,给刚回到大名府的卢俊义写了封信,求借燕青一用。
那封信里,大肆夸奖了燕青的梁山参加全运会时的优异表现,顺带露骨地暗示,燕青之所以如此优秀,卢员外的教导功不可没。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梁山全体感谢您。
然后说,眼下有一桩事务,非燕青不能胜任,员外可否割爱,让他来帮几个月的忙?
卢俊义无子,收养燕青多年,把他当成半子。读了这信,好似一个严格的家长看到自己的小孩被全校表扬,一时间心中充满成就感,觉得这孩子没白养。
当即大手一挥:去吧,去给你主人挣面子去吧!
燕青初出茅庐,便在梁山屡屡出风头,江湖上打出了响亮名声。如今胆子也肥了,当即辞别出门,星夜赶到梁山脚下。
阮晓露向他派发任务:“盯着李逵,但凡他要做三件事——喝酒、赌博、揍人——你就施展手段,把他制服。燕小乙,从现在起,我的安危在你手上。这一路若是平安,俺们少不了重重酬谢。要是你没看住他……”
燕青了然,食指竖在嘴唇,做了个“嘘”的手势。
“姑娘不必多言。但凡让你伤了一点儿油皮,小乙提头去聚义厅谢罪。”
这话说得无比诚挚。阮晓露听得眉花眼笑,嘴上敲打:“我伤了碰了不怕,就怕坏了山寨大事,辜负了你家员外的信任……”
燕青眉目一凛,肃然道:“万万不会。”
此时李逵扶着桌子站起来,哀怨地看了一眼燕青,又瞪了眼阮晓露,似乎是咽下无数骂人粗话,最后忿忿地道:“哼,要不是为了宋江哥哥,俺才不受这鸟气!”
此时朱贵端来酒菜,笑着插嘴:“你乖乖的听话,谁给你气受?”
特意把那酒瓶放在阮晓露跟前,离李逵远远的,又布了几盘菜蔬牛肉,一大盆饭,直接端到李逵面前。
李逵忘记别的,稀里呼噜开吃。
燕青拿起筷子,看一眼李逵,又请示:“不知行在路上,我们几人作何称呼?若是太过生分,恐引人生疑。”
阮晓露笑问:“你说呢?”
“铁牛大哥样貌摆在这儿,只能屈尊做个下人。”燕青大大方方道,“若是咱俩夫妻相称,最是稳妥。但姑娘气度非凡,非庸夫所能匹及,小乙万万不敢唐突……”
阮晓露哈哈一笑,大言不惭地道:“言之十分有理。那……”
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咂摸出点言外之意,轻声问:“那日冲撞了你的那位李帮主,也在‘庸夫’之列么?”
燕青微微嗤笑:“那是自然。”
阮晓露:“啧,找死。”
燕青垂下目光,嘴角勾出了然的笑。
“那小乙斗胆,”燕青又道,“可否和你兄妹相称,铁牛大哥就是咱们的家生小厮……”
“打住,”阮晓露笑道,“你多大,你占我便宜?”
燕青道:“若要姐弟相称,也无不可,只恐无法取信于人哪。”
阮晓露乐了。这又是夸她显小。
她说:“先不用操心这个。吃完饭,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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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贵让小喽啰赶一架马车。阮晓露坐进去,燕青押着李逵在下面走。
不出半日,来到济州城西门外。阮晓露叫停车。
“张老伯,您久等!”
燕青奇道:“这是谁?”
张教头戴着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衫,下缠护膝,衬着八搭麻鞋,挂着搭膊,一副远行装扮。
而且那搭膊里突出一根长竹竿,还挂着一团丝线!
张教头笑道:“此去东京,多走水路。我寻思路上无聊,带点消磨时间的玩意儿。”
阮晓露热情介绍:“张教头是东京本地人,蒙他相助,一同随我去办事。”
既然要上京,又是做机密勾当,最好有个本地向导一路同行。阮晓露给张教头写信,问他愿不愿意随自己走一遭,报酬从优。
况且阮晓露此去东京,单独押送李逵固然不妥,但带上一个燕青,领导们 也不太放心。这小厮虽然身怀绝技,到底人品存疑。人又帅,嘴又甜,在梁山参赛期间,对山上女眷无差别送温暖,惹恼了花荣、史进、三阮、张青、孙新、白胜……等诸多梁山好汉。幸亏燕青在山上呆了仅仅两日,走得又早,否则迟早让人套麻袋打一顿。
晁盖嘴上不说,但脸上写满了不放心:可别让这燕小乙把咱们阮姑娘给拐了去!
阮晓露连连点头称是,心说,呵,那得排队。
不过她心里有另外的担忧。自己和燕青李逵一道出行,燕青的相扑克制李逵,李逵暴怒起来肯定完胜自己,然而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能收拾燕青的绝招——“好汉愁”是针对威猛大汉的,对燕青无效。孙二娘倒是给了两包蒙汗药,但以她的本事,估计也喂不到燕青嘴里——让燕青去喂别人倒是应该不难;凌振新研制的一袋药弹呢,虽然火力威猛,但就相当于核武器,除非几个伙伴反目成仇,否则不能轻易用。
这么一来,她岂不成了食物链底端,使唤人都没底气。
有了张教头加入,小队里的力量就平衡多了。
张教头自从离开梁山,走路腰也挺了,背也直了,逢人就说他在梁山“武林大会”赢了个榜眼第二名,只是不说是何项目。
听说阮晓露要去东京,张教头心里也微微悸动。虽说他们一家被高太尉迫害,但多年过去,此事并无余波,想必他们逃出京城以后,高俅无从寻找,也就不再追查。高太尉做的亏心事多了,不会对一个不起眼的受害者咬着不放。
他多年未归家,也想看看亲朋好友。何况还有阮晓露给他出路费。
于是一拍即合。张贞娘的纺织作坊正常运转,规模大了,人多了,还有林冲时常来探班,用不着他这个老爷子看门护院。
燕青得知原委,自嘲笑道:“本以为只需防着李逵伤害你。这下要盯着你们两个。许我的报酬是不是得加点儿?”
阮晓露道:“张老伯过去是禁军教头,他练功夫的时间,咱们三个加起来估计都比不上。”
燕青恭恭敬敬行礼:“见过老教头。”
眼一横,看着李逵。李逵惧怕他的相扑手段,只能也跟着马马虎虎行了个礼。
张教头的武功是科班出身,虽然有些老病风湿,但威力依然不可小觑。燕青那点相扑技巧,在老教头跟前,也只是旁门左道的小把戏。若是来真的,张教头随便撅一根树枝,施展一点基本的棍法枪法,就能让燕青无法近身。
而张教头因为自己女儿的关系,待阮晓露如亲闺女,对她言听计从。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不能让燕青一人独大。
更何况,山寨对她委以重任,给她随身带了相当于一千贯的金珠宝贝。她不想测试人性。最好让小队里的成员互相牵制,确保谁都不会打这笔钱的主意。
“这一路上,您就是俺老爹,俺就是您闺女。”阮晓露把张教头扶上车儿,摊派,“这两位呢,是咱们的小厮和长工。咱们此行去东京城投奔亲眷。逢关过卡,不可说漏了嘴。”
燕青眼角微微一耷拉。原来你都安排好了。
新身份还是小厮,倒是不必用心伪装。
他牵起缰绳,叫道:“主人,坐好了!”
话音未落,阮晓露震惊不已:“你口音咋变了呢?”
燕青日常讲话,说的是北京口音。在梁山上社交时,语调微微偏向山东味道。阮晓露觉得大概是被兄弟们带歪了。
可是现在,他刚刚进入“张教头小厮”的身份,甫一开口,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中原雅音”,跟张教头一个调调,分毫不差!
燕青回头,笑道:“雕虫小技,娘子见笑。”
连带她的称呼也换成开封腔的“娘子”,倍儿尊贵。
当今的勾栏瓦舍之中,流行一种表演项目“杂扮”,即模仿诸路乡人口音,以为滑稽,博人笑闹。
燕青百伶百俐,常混三瓦两舍,学啥像啥,诸路乡谈、诸行百艺无不精通。说个开封话小意思。
李逵嚷嚷:“牛肉没了!再来一盘!”
燕青瞪他一眼,改沂水腔:“颠汉!就知道吃!上路!”
第236章
故周时期, 为通齐鲁漕运,朝廷征十万民夫连通汴水与济水,便是广济河。如今黄河南泛, 水道淤塞变浅,只在盛夏多雨之时才行得船。涨水时, 河道甚至能直接通到梁山泊去。
燕青出面雇了个船, 一路西行,沿途无话。船行无聊, 张教头甩开钓竿,雄心勃勃地打算给大家改善伙食。结果由于河底淤泥堆积, 钓竿经常陷进河床, 还得停船拔出来, 只好收了, 寻思:等到了开封, 去金明池碰碰运气。
李逵开始还耍过几次赖, 背地里偷偷买酒喝, 还有一次差点把人家店小二给扔到街上。被燕青摔了几次, 也学乖了,每日船上就是睡觉,醒了就吃, 再不挑战底线。
路上不乏江湖人士,听他们闲谈, 十个里倒有六七个都在谈论最近的梁山全运会。有人还秀出了剪断的手环和作废的军功券,引来旁人艳羡。
不过也有人酸不溜秋地评论:“树大招风。也就是那济州太守有点能耐,压着他们, 让他们不敢造次;哪日换了地方官,那帮水泊草贼欺软怕硬, 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也有人在细数运动会上取得名次的各路英雄好汉,感叹江湖代有才人出,不少人的名号都是头一次听说。
“张择端……唔,看字辈,大约和岭南张家五虎有点关系,”有人自作聪明地分析,“阮如意娘?啧啧,好名字,不知是哪门哪派的美貌佳人……”
啪嗒,邻桌阮晓露撂下筷子,冷笑自语:“是你姥姥!”
那说话的全身一凛,小心偏头一看,没瞧见说话的女子,只看到一个黑炭一般的大汉挡在前头,瞪着铜铃般眼睛,瞪得他心惊胆战。
看来也是江湖同道。那说话的这才后悔自己嘴上没把门,多半是编排到了人家的熟人身上。
赶紧闭嘴,不声不响地走人。
这么行了几日,沿途越来越热闹,市井集市遍布河岸。人们的口音逐渐换了腔调。酒馆里的菜量越来越少,物价也节节攀升。每次打尖吃完,看着李逵面前的一摞空碗空盘子,阮晓露结账都手抖。
好在有张教头同行,知道哪些钱该花,哪些是小贩欺生,漫天要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