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宋江笑道:“哪那么简单。庭上众人,利益盘根错节,立场并非说变就变。说来好笑,我此前枉费口舌,列举了女真人的诸多不可深交之处,例如残忍嗜杀、觊觎王道、反复无常……都没能点醒一些人。唯独说到他们的君臣关系形同主奴,贵族对待臣子如同奴婢,就连地位最高的谋臣大将,也动辄被当众鞭笞叱骂……这个细节,却似激起无数愤怒,许多人当场气得失态,跪奏圣人绝不可与这等蛮夷共事……”
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地位斐然,自视甚高,认为君臣平起平坐,“三公坐而论道”才是最理想的政治氛围。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对读书人有不敬之意。
所以,听说女真人多野蛮多粗鲁,大家尚且触动不深;但听说在他们的文化里,臣子地位居然如此卑微,官阶再高,依然形同奴婢,随时都能被践踏尊严——马上是可忍孰不可忍,绝对要跟这种野蛮人划清界限,万万不可让这等歪风邪气污染过来。
此外,今日朝堂上还发生了几件事:童贯此前在西线监军,指挥与西夏战事。近来战事不利,边关将士死伤惨重。他却隐瞒失败,频频报捷,百官多有知情者,却敢怒不敢言。今日不知何故,真相冲破重重阻碍,传到京城,戳穿了童贯的谎言。天子震怒,大骂童贯是误国之辈,让他于泰乙宫听罪。
此外,蔡京的长子蔡攸,同样位高权重,和父亲权势倾轧,形如仇敌。今日突然跳出来站到宿太尉这边,痛斥自己父亲年老糊涂,根本没资格主理国家大事。蔡京当场气的吐血,让太医抬下救治,没能为自己辩驳。
如果说这两件事,明显是宿太尉一党暗中安排的奇袭之策,那么第三件事,纯出偶然,却是个意外的助力。
开封街北有都亭驿,有大辽使臣常驻,相当于辽国大使馆。近日,都亭驿的辽使借送立秋节礼的名义进宫赴宴,带了无数珍奇礼品,悄悄塞给各个朝廷大员。席间,辽使忆苦思甜,细数宋辽百年友谊,左一句“自古以来”,右一句“兄弟之邦”,说得一众老臣泪水滂沱。觐见道君皇帝时,更是赠送了多种产自北国的奇石美玉——长白山的松花石、靺鞨的火山石、燕山的轩辕石……让喜爱风雅的道君皇帝欣喜若狂,当即吟诗作画,命令把这些石头运到皇家园林“艮岳”,长久观赏。
高兴的同时,皇帝也不免心虚:自己策划许久的“联金灭辽”之事,虽然在朝堂上公开讨论了几次,但一直严令百官守密,更是瞒着辽国使臣,不露丝毫口风。难道他们竟然有所察觉,因而开始打友谊牌?还是有人通敌泄密?如果真的有人在向辽使通风报讯,自己还如何能顺利地背刺友邦?
其实政府的保密工作并没有出问题。是段景住成为辽国大将军后,答里孛细细询问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段景住虽然百般隐瞒,但如何瞒得过答里孛的犀利判断,没几句就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个干净。答里孛听说他被宋朝短暂收买、欲做通译之事,方才惊觉大宋似乎有意背盟。答里孛自然又惊又怒,但冷静思忖之下,认为以眼下的辽国实力,尚且无法向宋国翻脸质问。于是授意在开封的辽国使臣,赶紧贿赂宋朝君臣,高举道义和历史大旗,先稳住这帮文人,帮他们冷静一下脑袋。
这一招,对付女真之类的虏寇未必奏效;他们前脚和你称兄道弟,后脚就能翻脸不认人,往你身上捅刀子。可是,对付宋朝这些好面子的“仁人君子”,却还颇为管用。不少原本摇摆不定的文官,收了辽国的贿赂,被人家戴了一堆高帽,酒也一起喝了,诗也一起作了,妓也一起狎了,转头讨论起“联金灭辽”时,就忽然想起了一堆大道理:“辽为兄弟之国,存之可以安边;金为虎狼之国,不可交也!”
……
这一盘大棋,多方参与,博弈了许久,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
宋江作为棋盘上的一枚关键棋子,有幸得到各方瞩目。在朝如此,下了朝依旧如此。他眉飞色舞,从日头西沉讲到天色昏黑,讲得口干舌燥,晕头转向,尚不能复述朝堂风云之全貌。
旁边几个没见识的平民听众早就听得如痴如醉,只晓得无脑点头。
联金之策彻底破产。作为始作俑者的道君皇帝当然不能自承失误,只能让身边的大红人——蔡京童贯背下全部的锅。两个权倾一时的显贵,一个被迫退休,一个等待议罪。至于最初献策的赵良嗣,人虽然已死,也不能免罪。当初他带着全家老小、以及一众心腹叛辽投宋,尽享荣华富贵。如今,皇帝下令彻底清算,家产充公,家人立刻遣送回辽,算是回应一下辽国的示好。按照辽国律法,叛逃之人一经发现,一律处死。这些人一个也活不成。
阮晓露揉揉太阳穴,问道:“那,有没有提到进一步的政策措施?改革强军什么的……”
不管辽金那边战况如何,大宋这里武备松弛的现状必须改善一下。否则,北边两个虎狼越打越猛,南边的老百姓不能总活在虚幻的和平当中。
宋江轻轻叹口气:“当然有。但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圣人当时已经疲倦,于是退朝,下次再议。”
阮晓露无语。你们还真不着急啊?
不过至少,当前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原本直勾勾往坑里驶去的马车,总算稍微拨转了方向,重新回到坑坑洼洼的大路上,至于这路以后会不会走岔,会不会掉进其他的坑,以后再操心。
燕青笑问:“宋大哥此番为国建功,封赏定然不少吧?”
“为国尽忠之人,国家自然会有所回报。”宋江冠冕堂皇地道,“宿太尉不必说,加官三师正一品,知枢密院事,赏赐金珠宝贝无数;济州太守张叔夜,收留使团,力排众议,协助查清外夷真相,升迁礼部侍郎,掌管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登州兵马提辖孙立,北行期间临危不惧,不畏 夷狄强`暴,并且记录了敌国之军备细节。圣上恩宠,授武义大夫、登州防御使,依旧回登州任用,防备北虏进犯。当时船上人众,除赵良嗣党羽已死之外,都因锄奸有功,豁免迟归之罪,着回各司听用。此外……”
阮晓露刚想问“那教坊司的姐妹有没有赦免”,转而一想,以官伎的地位之低,说不定官方根本不在乎她们的去向死活。对她们绝口不提,等于已经默认她们流落民间,不追究了。
那自己也不必再提这茬。
宋江忽然推给阮晓露一盏酒,眼里颇有邀功请赏之色,“既已言明北国之行的真相细节,阮姑娘,你身为平民女子,却深明大义,协助保护使团安全,事迹上达天听,也有封赏……”
阮晓露张大嘴:“不会吧?那么大方?”
难怪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帝一高兴,上至宿太尉,下至平民百姓,来了个封赏一条龙,任何沾亲带故的角色都能沾光。
随后又好奇:“女子也能封官?”
宋江回她一副“想什么呢”的表情。
“其实本朝惯例,封赏命妇不少,但一般都是夫贵妻荣,跟在丈夫后头封的诰命。要么就是母凭子贵,得养出一个出息的儿子。那礼部官员得知你尚无夫家,倒是颇有为难……”
阮晓露连忙干一杯酒压惊:“可别为了赏我,现给我拉郎配一个吧?”
众人大笑。燕青道:“以娘子人品才貌,纵观京城王孙公子,无有匹配之人。”
这话得反着听:以渔家女阮六姑娘的出身地位,哪个王孙公子她都配不上,他们才不会吃这亏呢。
她笑道:“那就别封了,多赏点钱就行。”
“那怎么行。”宋江道,“后来得知姑娘有一老母,守寡多年,辛苦抚养几个儿女,德行可嘉……”
阮晓露复又兴奋:“这个可以有!”
“将令堂封为太宁郡君。传令之人不日出发,你尽快递信回山,让他们有个准备。”
阮晓露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她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老娘被封了头衔,比她自己受封还高兴。
当年她和老娘逃出石碣村,大约已经被地方官府销了户;如今等于重新给老娘授予身份,官方承认她一生的劳苦。
封一个女子诰命,又不是当官当爪牙,不违山寨义气。大家肯定跟着高兴。
她喜滋滋地问:“命妇有俸禄吗?是不是地位特高?到哪儿都横着走?”
张教头笑道:“凡有德行的女子,守寡多年的,修桥捐路的、儿女当官的、持家有方的……每个州县大约都有那么几百个吧。”
有点通货膨胀。但总归是个虚名儿。
其实当初在船上搞事的,除了阮晓露一个,尚有不少其他平民。李俊、顾大嫂、段景住……但他们都是身份可疑之人,压根没出现在官方报告里,自然也谈不上事后表彰。
大家乐了一会儿,阮晓露忽道:“那你呢?宋大哥,没说你自己呢。”
宋江忽然微有扭捏,黝黑的脸膛上显出一抹红。
“小可自然也有微末之功,蒙圣上恩眷,加授武德大夫。正好济州太守张叔夜升官进京,职位空缺……”
阮晓露笑容凝固,表情有点绷不住。
“……日后便能与梁山兄弟们朝夕相见,岂非幸事?阮姑娘,你放心,宋江不会让你们长久的屈居水泊,定然会为兄弟们谋个好出路!”
第240章
好在宋江这个济州太守并不需要立刻上任。升迁调职要走流程, 要先回原籍报道,处理一应事务,不是说走就走。此外, 朝廷要修改国策,在宿太尉的牵头之下, 此前的许多人事任免、政策安排都要重新规划, 各方利益也需要重新分配……至少要忙到年末,张叔夜才能卸任归京, 才轮到宋江去赴任。
至于这等待期间,宋江就只能在京城赋闲。反正大宋冗官多, 不缺他一个白吃饭的。
宋江衣锦还乡了一趟, 安顿了老父, 回到京城后, 自己闲不住, 用赏赐的金银赁了个朴素的宅子, 用新的身份去各个基层衙门考察学习, 到处结交可靠官员, 给贫困百姓布施散财……便如他当初在郓城县做押司一样,不出一个月,博得满城好名声。
他孤身一人, 圣眷正浓,又带着大额金银赏赐, 自然有无数宵小盯上他的口袋。不过,这个宋大人除了日常随从仆役,走到哪儿都带着个凶恶的黑大汉, 平时跟着宋大人规规矩矩,但有人不怀好意, 立刻化身黑太岁,只一瞪眼,吓得人屁滚尿流。寻常小贼泼皮哪敢招惹。
偶尔宋江也找阮晓露、张教头他们喝个茶:“贤妹在京城还有公事?打算何时回山,我还想托你给山上兄弟带点礼物信件呢。”
阮晓露:“这……”
想从甲仗库里搞出国家管制火药材料,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
事关机密,就算是寻常江湖友人也不能随意告知。更何况宋江现在官衔越升越高,更不能为这点小事,让他来个忠义两难全。
宋江也猜出她顾虑,不多问,笑道:“只要别是谋逆造反的勾当就行。你们在山上做的那点事,我还不知道?”
阮晓露心道,如果国际局势真的稳定下来,没有“国破山河在”的铡刀悬在头顶,那俺们谋个反,杀点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也不算缺德吧?
当然这更不能跟宋江说,连个微表情都不能做出来。
客店一天天住着,房钱一天天花着,阮晓露决心换个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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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在盂兰盆大斋之日,按照惯例,城里各处点放河灯,修设好事。
阮晓露敲敲燕青房门:“起床了,随我办事。”
等了半天,里头一声慵懒鼻音:“办什么事?”
“违法乱纪的事。不能让你家员外知道的事。”阮晓露道,“想好了再出来。”
燕青立刻揉着眼睛探出头。
这都快下午了,依然睡眼惺忪,不知昨日去何处蹦迪。
“去看河灯?”燕青眼一亮,疲态尽去,面如桃花,“待我换身衣裳。”
旋即见他出来,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金玉栏杆压腰,腰间斜插洒金川扇,鬓边簪着牡丹花。回眸一笑百媚生,果然一表人才。
阮晓露再看看自己,还是一身的布褂儿,虽然浆洗得干净,但要颜色没颜色,要装饰没装饰,哪像主人家娘子和小厮,更像翩翩公子和小丫环。
她不由分说,把他推个向后转:“换身朴素的!穿那么风花雪月,像是去违法犯罪的吗?”
燕青一愣:“看河灯不都这打扮?”
阮晓露:“反正你风头不能压过我。”
燕青笑盈盈看她一眼,仿佛在说:我就算穿得再简朴,也比你招蜂引蝶。
阮晓露:“……算了。走。”
沿汴河一带热闹非凡,人挨着人,都在嬉笑看灯。好一个太平盛世。
阮晓露寻几个小摊,买点时令鲜花,戴在头上。
燕青在旁边欲言又止,等她要付钱,终于忍不住出手干预,把她选的黄牡丹放回去,指指旁边的石榴花。
阮晓露将信将疑,将那石榴花别在发间:“这个更好?”
燕青:“起码没那么土。”
那卖花娘子啧啧称赞:“这叫做天然去雕饰。娘子容颜清秀,这花浓而不重,艳而不俗,正适合你。”
连卖花的都这么说,那阮晓露也就虚心纳谏,况且石榴花还便宜一文钱。
河灯璀璨,她信步游览,无心观赏,目光在半明半暗的街巷里搜寻。
一个小小的送子观音庙前,聚了不少看灯女眷,顺带烧香。但没多久,烧香的妇女忽然好像得了什么命令,一哄而散。
只有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因舍不得高价买来的线香,还是慌慌张张地拜完了观音。起来后,身边就忽然多了一个肥胖衙内,凑上去看她手上的镯子。
“小娘子,”高衙内关心地问,“刚嫁人?”
那少妇知道碰上了猎艳的,吓得瘫软,缩到墙根,不敢答话。那庙里几个尼姑早就跑了。
忽然,一个戴石榴花的高挑女郎信步走来,仿佛没看到里面的尴尬,自来熟地跟那少妇打招呼:“喂,慧娘,你的哥哥在外面等你,这香我帮你烧了吧。”
说着,自然而然地接过那少妇手里的香,把她隔在门口。
那少妇不及多想,转身逃跑。
阮晓露将那几枝香插进香炉,煞有介事地祝祷:“观音保佑,让俺娘长 命百岁……”
高衙内被整不会了,愣了一会儿,看看后头的跟班小弟,再看看这个旁若无人的石榴花女郎,扑哧笑了。
要么她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深闺碧玉,要么是个不怕男人的豪放女。自己送上门,倒省得他四处追逐。
凑过去一看,更是惊喜。
“哎,咱俩见过?就在那个……那个大相国寺……”
阮晓露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我是良家妇女,不要打扰我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