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别玩了,跟我走。”
燕青不情不愿地跟她离开,收获一片嘘声。
“娘子,小乙是侍候人的小厮不假,可卢员外每三天还放我半日假呢。”
阮晓露笑道:“你可以回大名府,休你的假。”
燕青不抱怨,乖乖跟她走。他生性外向,爱玩爱探索,但活了二十多年,没踏出过大名府一步,一直在扮演一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只有表现出色时,主人欢心,才赏他一点自由空间。
如今机缘巧合,跟着梁山的豪侠走南闯北,每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脑子全速转动,生活质量直线上升不说,做的还都是违法擦边之事,卢员外听了怕是会把他打死。
如此花花世界,燕青哪里舍得回去!
“娘子有何吩咐?”
阮晓露就知道他乐于接受挑战,指了指前方。
“看见那几辆车了吗?给我跟着他们,查查他们的从哪来,到哪去。”她道,“办好这事,梁山就是你第二个家,你随时上山玩耍,我们自会在卢员外处支吾。”
如今燕青已经成了高衙内命案的从犯,算是交了“投名状”,阮晓露放心大胆地派遣他办理机密之事。
燕青蹲下,紧了紧靴子系带,像一只飞鸟,霎时间奔了出去。
阮晓露又在作坊附近晃荡一会儿,不曾见到其他“买家”,唯恐逗留太久引人盘问,于是也回了城,推开张教头故居的门,正好看到燕青也回来。
“查到了,你绝对想不到这些人是谁。”
燕青得意洋洋,卖了好一阵关子,才道:“我看他们一路进了瞻云馆。是一群来朝贡的真腊人。”
阮晓露:“什么腊?”
琢磨一阵才意识到,柬埔寨啊!外国友人啊!
她不尽信,问:“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燕青笑道:“他们和驿馆差人讲话时,腔调古怪,因此听出。”
他掐着嗓子,学了几句,逗得阮晓露哈哈大笑。
这话要是别人说,阮晓露不一定买账;然而见识到燕青各路方言学啥像啥的语言天分,她觉得,能从口音中分辨外宾国籍,对燕青来说也并非难事。
燕青话说完,朝她一摊手:“临时租了匹马,改装换衣,买上告下,又请人吃茶吃酒,才弄到这些情报。对了,鞋子也跑坏了。”
阮晓露认命地叹口气,摸出十两银子,丢他手里。
“不够再管我要。”
养这么个机敏伶俐的小厮也不便宜。衣履行头、每日食宿,花销比寻常人高出十几倍。让他办点事,回来一报账,也是三五倍的多花钱。倒不是他贪,而是因为他家是大名府首富,自从被收养以来,逛街买东西就没自己掏过钱,完全没有勤俭节约的意识。
就这,燕青还老跟她抱怨,说每天吃的没有家里丰富,衣服也没法天天换。要不是东京城好玩,他早就回去了。
不过呢,一分钱一分货,燕青办事的效率和成功率,也比寻常梁山小弟要高出一截。
此时张教头扛着钓竿归来,听得两人讨论,插话道:“京城外国使臣多。大辽使臣在都亭驿,你们都见过了;夏国在教亭西驿,高丽在同文馆,回纥在礼宾院,其余在瞻云馆。他们来朝贡之时,也能获赠不少礼物。你们说的那焰硝硫磺,想必就是咱们国家的回礼了。”
阮晓露奇道:“他们要这些玩意儿干嘛?”
张教头笑道:“用途可多了。他们那虽然地处偏远,总得有太医、有道士吧?炼药、炼丹,都需要这些东西。他们那里虽然贫弱少人,总得有个酋长、国王吧?人家看不上自家土货,定要进口咱们大宋的,用起来才算体面。”
阮晓露回想,猛火油作典事在交割这些原料的时候,态度还挺自然,手续还挺正规,不像偷偷摸摸变卖国有资产的模样。
她蓦然想到:“那辽国也可以到这来买烟药呀!”
本来以为凌振能垄断,能稳稳地收答里孛的钱呢。
张教头道:“这你问到点儿上了。对大辽,硫磺、硝石、箭杆、水银、丹漆这些军需物资,一律禁止买卖。他们也禁止马匹南输,大家半斤八两,都互相防着。”
在大宋的逻辑里,大辽是“心腹之患”,是“敌对势力”,不管两国官方如何宣传“唇齿之邦”,实际上一直在暗地较劲,禁运一切军需物资。
这个百年以来的禁运政策,现在看来已经有点滞后。但要做出哪怕一点改变,对双方庞大冗余的行政机构来说,都是难于登天。
所以尽管答里孛搞强军强国,却压根没想到通过官方渠道向宋朝买军火,直接派人去山东土匪寨走私。
而其他国家就不一样了。像真腊这种“蕞尔小国”,地图上找都找不到,不足为患。跟他们便宜行事,打发点东西不要紧。
而且只是给他们一点提纯原料,让他们回去炼丹制药。至于火药成品、技术细节,他们八百年也研究不出来,大宋也不可能拱手送人。
大宋从邻国进口矿石,用独门技术进行精炼,再高价出口给无害的藩属小国,也不失为一种成熟的创收手段。
阮晓露一拍大腿,问燕青:“你今儿听了真腊国使臣的口音,能学吗?”
燕青猜出她心里打什么算盘,无奈道:“他们早就启程去泉州港了。你要去追吗?”
阮晓露无话可说,心想,人家千里迢迢来一趟也怪不容易的。要是在宋境内被人无端打劫,传出去有损国家形象。更重要的是,抢劫使臣只能是一锤子买卖,一次容易,难有第二次。
“那这样,”她道,“这些馆驿里还住着哪些外宾,咱们去打探打探。”
第243章
“快快, 躲起来!”
阮晓露当机立断,一把拉着燕青躲进个临近的铺子。
进门后才发现是个屠猪宰羊的肉铺,腥臊气味不一而足。燕青一张帅脸皱成一团。
“碰见债主了?”
“比债主还麻烦。”阮晓露苦着脸道, “随机应变,千万当心。”
那肉铺掌柜走来, 刚要问话, 阮晓露好声好气地说:“店家,俺内急, 借你宝地解个手。”
然后吩咐燕青:“小乙,晚上吃羊肉汤, 你给我挑几斤好羊羔肉。”
这年头女子出行不易, 不说别的, 上厕所就是一大难题。汴京市中心也许还会修几个“公厕”, 到了偏远地方, 内急时, 只能找民房店铺帮忙解决。好在大家都理解这种情况, 一般来说也会慷慨开门。
更何况阮晓露借个厕所, 还暗示燕青在人家店里消费一二。那肉铺掌柜马上堆个笑脸:“娘子请,后头洗涮案板的是我老婆,您找她就行。”
阮晓露迅速溜到后堂, 找个帘子后头猫着。
与此同时,几个着装特异之人进了肉铺, 对着肉案上悬挂的几爿羊肉指指点点。
“同文馆之馔食甚素,近日口淡之至。购羊一只,归家烤之, 以丰餐食。”
说得磕磕绊绊,咬字诡异, 发音令人不忍倾听。
阮晓露在后头听得发笑:“这用的是哪年的汉语课本啊?”
说话的是个赳赳武夫,胡须在脸上拢了一大圈,盛夏里穿着一身丝衣,胸前的肌肉将衣裳崩开几条线;又戴一顶阔冠,压不住根根如戟的头发。
而他的面容,阮晓露方才一看之下,居然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去年在辽阳府见到的那一群完颜壮壮之一!
女真人为 何会突然出现在汴京城郊,还穿着高丽人的衣服,住在高丽大使馆“同文馆”,她一时间弄不清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也许另有因由。总之,赶紧避开为妙。
没想到人家跟她心有灵犀,前后脚进了肉铺,还选上了!
燕青在那老鹰一般的女真壮士旁边,顿时被衬成一只精致的小翠鸟。他倒也不慌,挪了一个肉案,旁若无人地挑肉,余光在那几个外宾身上点了一下。
那女真壮壮身边,另有一个高丽衣装的矮胖老者,冲他点头哈腰,笑道:“郎君小声,此处是京畿重地,耳目繁多,咱们虽然身为使节,但也最好不要引人注目。”
这老者的汉话虽然也略有过时措辞,但比那女真人强多了,至少是个汉专八级。阮晓露观其形貌,觉得这位应该是个正儿八经的高丽使臣。
“郎君”是对大金贵族的通用称呼。这高丽使臣的措辞也是很准确。
女真和高丽互相语言不通,相互间只能用汉话交流。
那女真大汉不耐烦地瞪了一眼那高丽使臣,道:“吾与汉人曾有数度交往,深谙其言谈举止。尔不必为我徒增忧虑。”
阮晓露脑袋里闪了一束光:“这人与汉人打过交道,对了!是灰菜!”
当初在辽东遇到的“灰菜将军”完颜乌烈,那是一个肌肉健硕的女真大汉,站如一棵松,坐如一头熊,稍微一龇牙,就能让林中的花鹿锦鸡傻狍子望风而逃。
而如今,灰菜洗了脸,修了胡须,拢了头发,将削掉的髡发掩在大帽檐下,还在帽檐上缀了一块玉。在他自己心目中,也许已经成了个眉清目秀的白面小生。然而真的混在开封宋人堆里,依旧是一眼糙汉,好像刚从梁山下来的土匪。
阮晓露记得,当初在辽阳府时见到的女真人,会讲汉话的寥寥无几。就算会说,其水平也仅限于转述一些人名地名,无法日常交流。
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触了阮晓露这帮汉人“商贾”、“萨满”,开了眼界。看来这近一年里,女真人中有人开始“开眼看世界”。灰菜因为负责和李俊的盐马贸易,和盐帮颇有交流,突击汉语,颇有成效。只不过一开口就像是从演义小说里钻出来的,不知拿什么书做的教材。
加上渤海航线重开,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跟着私商船队偷渡入宋,开辟更广阔的地图。
阮晓露又思忖:“灰菜跟高丽人混在一起干嘛?”
在辽阳府时也见过少许高丽人。通译乌老汉也和高丽颇有渊源,给她讲过一些轶事。她知道高丽一藩二主,一直在向辽宋两国同时称臣纳贡,跟大宋的外交往来频繁,在开封设有“大使馆”,其使臣也是个宋朝通,汉话贴近母语水平,逢年过节向宋朝皇帝歌功颂德,作的诗文在外交使节里数一数二。
而自从女真崛起之后,相邻的高丽最先遭殃。因为误判局势,冒然挑衅正在崛起的完颜部落,结果被女真铁骑揍得服服帖帖。本来指望辽国大哥能帮自己出个气,结果大哥转眼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关心底下的藩属。
高丽别无选择,开始考虑要不要再跟大金交个保护费,来个“一藩三主”。
而宋金至今未曾正式建交。因此,女真人若想混进宋朝境内做点事,借助高丽使馆做掩护,确实是个最方便快捷的办法。高丽人哪敢说个不字。
灰菜看了一圈鲜肉,都觉得不够新鲜,授意高丽使臣跟肉铺掌柜的沟通,教现杀两只狗,按照他教的手法宰,放的血不要丢,一起打包带走。
阮晓露胃里顿时翻滚:“又要狗血拌饭。你就不能吃点好的?”
掌柜的见来了大活儿,利落应了,派几个刀手到后面去杀狗。
燕青趁机叫道:“给我称三斤精肉,切作臊子……”
那掌柜的带着歉意道:“您说晚了一步。现在刀手没空。客官且少等,小的给您泡盏茶。”
燕青于是拉个板凳,顺水推舟地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阮晓露在里头一听,啧,这小乙哥真会来事儿,天生干谍报的料。给他花钱,值!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后面,也拉个板凳,拿出一袋炒豆儿,嘎嘣嘎嘣的嚼。一边看后头杀狗,一边听着肉案那边动静。
只听灰菜和高丽使臣聊天。高丽使臣巴结女真大爷,也正在学女真话,呜哩呜喇讲了几句,发现自己水平太低,实属鸡同鸭讲,只好改回国际通用语——汉语。
“其实女真骑兵训练有素,所向披靡,假以时日,攻克南京不成问题。”那高丽使臣谄媚地道,“依下官愚见,火`炮什么的实属奇技淫巧,并不能与大金国的骑兵部队争锋……”
灰菜面露不豫之色:“汝非大金子民,毋妄论吾国之战事。”
阮晓露透过门缝,看着灰菜那阴沉的面色,意识到什么:“啊,辽国买了凌振的火`炮,装备升级,把女真给打懵了。”
否则,按照去年冬天的局势,一提起攻打契丹野狗,女真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人人都能就当前战事发表三千字时评。
而今,高丽使臣一提起战事,灰菜的脸马上黑成李逵,可见这个话题不受欢迎之至。
虽然进口的“奇技淫巧”治标不治本,不能帮助国家从根子上强大复兴,它毕竟能解燃眉之急。更何况,凌振造的这两种火`炮,属性上专门克制女真重骑兵。辽军拿来使用,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高丽使臣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连点头哈腰。
灰菜看着门外。李家集人烟鼎盛,远处的猛火油作厂房里,窜出一道道黑烟,飘上天空。
灰菜道:“吾闻宋火器之威,时人莫能敌也。此乃制器之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