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门口亭亭玉立,站着个英气勃勃的姑娘。
“段将军, 还记得我吗?当初共乘一艘船的。”梁红玉微微一笑, “听闻你扶助太后有功, 如今在大辽带兵打仗, 小妹也略知兵法, 可否讨教一二?”
段景住一怔, 记起了当初那个色艺双全的歌伎。
“啊, 这……”
美女亲自上门求教, 一口一个“将军”,问的还是他的得意事迹。段景住犹豫片刻,终究是犯了给人上课的瘾, 笑道:“好好,快请进。”
一开始, 他还惦记着间谍的自我修养,不肯将正在进行的辽金之战讲述备细。但梁红玉是将门之后,本身见识颇广, 又惯会察言观色,几次恰到火候的提问, 几句恰到好处的吹捧,段景住当即忘乎所以,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指点江山,忘记了隔壁的喷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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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完颜灰菜在房里辗转踱步,越想越不对劲。
自己不会是被骗了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刚才那艘平白倒翻的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好似极力遮掩什么?怎么这寨子里一片荒芜(其实是引路喽啰刻意没让他经过热闹地方),没看见烟药的影儿?听闻南国骗子多,骗术让人防不胜防。这要是让人绑架到深山老林,再去家乡勒索赎金,自己这脸往哪搁?本来“火炮强军”就是他们几个晚辈的主意,大皇帝并不甚期许;自己若是辛辛苦苦跑一趟,屁也没捞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回去不得被大皇帝抽上两百鞭子?
他心里焦虑,也不憋着,马上就喊道:“吾去也!吾去也!备船!备船!”
“何人喧哗?”房门哗啦一开,进来一个官吏装束的人,带着几个军汉,皱眉呵斥,“不知道这里是衙门指派的作坊吗?你以为是客店?”
灰菜一惊,细观来人,但见生得方正,四平八稳,不似土匪,确似官员。
铁面孔目裴宣沉着脸,打官腔:“你是高丽国使臣不是?要硫磺焰硝,可以,排在你前头的还有日本、大理、大越、爪哇、唃厮啰……你且等几日,天朝上国雨露均沾,该是你的,少不得你的。”
灰菜听他语调,官气十足,正气十足,原本的疑虑飞走八分,心道:这鬼地方既然有官僚,那就肯定是个正经去处,不是坑蒙拐骗的地方。
又记起自己“高丽使节”的身份,赶紧点头称是。
裴宣又对他道:“你既是外国使节,初来中国,难免孤单,文化上一定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下官不才,可以免费补课,稍微给你讲讲。”
灰菜:“……”
他是对中原文化一问三不知,可他也没那个心思去研究。女真文化还不够博大精深吗?在他心目中,骑射游猎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骏马和海东青就是最好的伙伴,白山黑水就是最厉害的神明,狗血拌饭就是最至高的美味。
至于南国人发明的那些神神叨叨,除了浪费生命,没有屁用。
他语言能力有限,无法表达这些复杂的意思,况且记着自己如今的身份是“高丽使团成员”,也不能随意泄露自己的文化背景。
于是他只能沉默。
裴宣见状,笑道:“看来是不知从何开始了。没关系,我可以从头给你讲起。首先,你人来到大宋,就要遵守大宋的律法,倘若违反,即便无意,也属麻烦。这么着,我先从《宋刑统》给你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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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馆外面静悄悄,相邻两房的客人都没有再出门。
第二天,段景住早早起床,穿戴整齐,贼眉鼠眼地四周望一圈。
他此次前来,另有任务在身。向宋朝购买热武器装备,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答里孛太后这次特特嘱托,要他想方设法弄清楚梁山制作火器烟药的步骤过程,能学多少学多少,回到辽国,找工匠试过,争取复刻他们的工艺,造出属于自己的国产火器。
段景住听得四周无人,往脑袋上扣一顶毡帽,大大方方开门,假装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往山里走了几步。
斜刺里闯出来一队喽啰,见了他就笑眉笑眼地行礼:“段将军,段大哥!好久不见,您老安好?对了,上次全运会时,梁山出土了一枚古代石碑,您还没细看吧?俺们寨主说了,您是稀客,这回怎么也得让您看个过瘾。来来,小的们带您去……”
段景住做贼心虚,不敢推辞,只好跟着喽啰走了,心中咆哮:我才不想看什么劳什子石碑!!
与此同时,完颜灰菜用完早点(两斤牛肉、一只熟鹅、半扇笼炊饼、一壶醴浆),刚要出门询问烟药之事,推门进来一个秀才,热情洋溢地问他汉话学得如何,会不会写字作文。
“小生不才,可以指教一二。”
第三天,灰菜说什么也要看到烟药的影子。推开前来给他讲算数的蒋敬,大踏步出门。林中碰见马麟和乐和,一个吹笛,一个清唱,余音绕梁,令人动容。他不觉驻足聆听,觉得整个人的灵魂都受到了洗涤。
等回过神来,天色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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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完颜灰菜装着一脑子大宋百科,推开房门,悚然一惊。眼前数十辆大车,辆辆满载,堵了他的门口。
一个喽啰鼻孔朝天,对他道:“喏,你要的烟药火炮,都堆在这儿了。自己想办法弄下山,要用我们的人力,得按市价付费。”
灰菜一喜一惊。喜得是这“衙门”不是骗子,而且还算办实事,居然真的把烟药给搞来,让他不虚此行。惊的是怎么居然收费?
“不是说好了,向市舶司的高丽商人征银……”
“别的部门我们不管,我们这里收的是运输费。这几日的吃住还没算呢!什么,不该收?——要是谁来都免费招待,免费运货,我们这衙门也别开了,玉皇大帝也没那么多银子!……”
因为灰菜见过凌振,凌振今日不便露面,派了个作坊里帮忙的喽啰。这喽啰伶牙俐齿,登时把灰菜盘得无话可 说。
罢了罢了,只要能得到珍贵的火药,等运回女真,歼灭辽军,缴获他们的物资,抢掠他们的百姓,银子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在乎这点小钱。
灰菜上前检查了几个箱笼,发现几尊火炮、几箱弹药,确实跟之前抢来的少量辽军火器差不多,十分满意。
“此物应如何使用?”
喽啰瞪眼:“当初只说好讨要烟药,没说要教你这些。”
说得理直气壮,官腔打足。
灰菜点点头。这官腔和他在京城见识到的官话做派,倒是十分一致。
这倒没关系,火器这玩意嘛,原理不过如此。回去自己琢磨,或者绑架一些辽国工匠就行了。
其实这些小件火炮、小箱烟药,都是凌振平时随便做做实验的次品,梁山军马都不屑于使用,偶尔卖给绿林同道,来个村庄械斗,倒是正用得上。
这几日里,派喽啰在边边角角到处搜寻,寻了不少这样的B级品,清理装配,用崭新油布包好,金玉在外,显得很上档次。
李忠周通出面,把这些老旧不堪的过气军火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榨干了灰菜随身携带的大部分银两,笑眯眯地将车队送出了山。
“记得走西边那条小路。连日下雨,其余的道路都冲垮了,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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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段景住监督手下,赶着一批大车,从东边小路出山。
“凌振兄弟,”他勾着凌振肩膀,亲亲热热地道:“这一批烟药,务必要比上次有所改进。若有偷工减料,兄弟可要脑袋不保。”
凌振脸一黑:“说的什么话。但凡有一点儿瑕疵的货,我绝对不会拿出手。”
这话倒是真的。瑕疵货都让喽啰去处理,他自己肯定不会沾手。
“那当然,那当然。”段景住嘿嘿一笑:“等新一批火炮铸好之日,我会再派人前来接洽。”
其实他也相信凌振的专业水平。但这次造访梁山数日,所见所闻实在有些诡异:先是阮娘娘见面一个抱摔,不让他进酒店休息,然后渡船莫名其妙侧翻。住在山上,每日竟无丝毫自由时间,随时都有喽啰候在旁边,拿杂七杂八的破事儿占他时间;还有客馆隔壁那个每天不出门、时常嘀咕咒骂的神秘人,还有夜深人静之际,窗外不时响起的辘辘车轮声……
他做惯了小贼,感官十分敏锐,潜意识觉得,梁山这次接待自己,似乎没有上次那么敞亮。
不过人家货也交了,用的确实是精炼上好的烟药,和上次运走的如出一辙。段景住就算吹毛求疵,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聊着聊着,段景住就说:“凌振兄弟啊,自从上次辽东相识,咱们一见如故。不是我恭维你,你一个人,顶得梁山几千军马!在这水泊山寨里闭门造车,闷不闷得慌?你要是想出门散散心,兄弟陪着你……”
凌振马上听出他的意思,笑道:“段兄此言差矣。正因为有这水泊山寨,兄弟才能安安稳稳的施展手艺。寨主和众弟兄跟我意气相投,怎么会无聊。”
笑话。他自己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专心科研,全靠梁山提供的丰厚资源和安全保障。想要人手,寨子立刻调拨;想扩建作坊,兄弟们立刻给他开工;想要什么稀有材料,有全山最得力的姑娘帮他千里跋涉。
辽国还想挖他?且不说那苦寒之地有没有梁山上这般生活水准。能保障他的生产条件吗?能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吗?能保证他不会莫名其妙落到敌军手里吗?……
给多少钱他也不干。
他醉心科研,看起来是有点木讷,但那只是表象。要论智商,三个段景住叠加都比不上他。
段景住见凌振态度暧昧,也不敢过度游说。这次他光临梁山,原本想着,此次熟门熟路,不妨想办法窃取一些火器制作的诀窍秘籍。没想到从阮姑娘看到他起,人家梁山全程派人相陪,一刻也没让他落单。虽说也许只是他们过于热情好客,但段景住心里有鬼,总觉得是梁山人民识破了他的小九九,防着他呢。
他心里盘算,赶紧将这批烟药伪装走私,运回辽国,投入战场,自己又是大功一件。至于窃密挖人之事,请太后另请高明吧,自己犯不着搭上这么些江湖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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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寨小院外的凉亭里,阮晓露听闻喽啰接连报讯,段景住往东路走了,灰菜往西路走了,两人都已走远,终于长出一口气。
“累死我了。”
两位冤家在山上住了七日,做了七日邻居。为了让他俩王不见王,千万别碰见,她可谓使劲浑身解数,动用了在山上的一切交情和人脉,总算让这俩人完美错过彼此,奔赴各自的远方。
秋天鲤鱼肥。伙房喽啰端上炖得白白的鱼汤。阮晓露转忧为喜,分发筷子,笑道:“这俩人都是我弄来的,理应我负责弄走。你们大伙别跟着一块愁。来来,吃鱼汤。
水亭小桌旁边,坐着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等一圈领导。梁红玉、花小妹、何成等新锐骨干也混杂其中。
这次山上来的不速之客咖位过大,大伙都知道兹事体大,集体聚在水亭,开了个小规模的集体会议。
林冲面色肃然,道:“向外国倒卖火器,这可是弥天大罪——我那丈人在东京,未有遭人怀疑吧?”
花小妹碰着鱼汤啜饮,一边笑道:“你们上了年纪的就是容易瞎担心。咱们山寨这几年,做下的弥天大罪还少吗?这算什么?”
有人点头附和。
林冲平白被人说成“上了年纪”,饶是他再谦卑冲和,也不免心里有气,轻轻往后一靠,力气到处,咔嚓,水亭新修的栏杆裂了道缝。
林冲歉然道:“这新修的东西不太结实啊。”
花小妹脸色胀红,随后心里不服:晁大哥比你还老,他还没说什么呢,你也太敏感了。
转头问晁盖:“老大哥,您说是不是?”
晁盖捋着自己的胡子,思索道:“这次可不一样哪。”
但具体“向外国□□”和“私藏军器杀人越货洗钱涉黑”哪里不一样,他文化程度有限,也说不出上来。
吴用咳嗽一声,悠悠的道:“辽金都买了咱们的火器,让他们鹬蚌相争,将战火燃在我国门之外,也是对国家不亦乐乎之事。若以此论之,咱们梁山还是国家功臣。区区走私之罪,又算得什么?”
虽然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但事关山寨利益,大家都知道屁股该坐哪边。
梁红玉道:“万一事发,若真的朝廷降罪下来,以咱们山上的兵马实力,也有底气应对。”
“没错。”武松接茬:“大丈夫生于天地,只做问心无愧之事。如今那张太守明事理,顾大局,不为难我们,咱们也不给他找麻烦。但若官府真的要搞什么清算定罪,难道咱们还怕了他?”
几句话,给“鱼汤会议”上了价值。晁盖觉得言之有理,连连点头。
落草之初,他只想把梁山经营成世外桃源,让志同道合的兄弟们终生快乐聚义。可是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几年时间过去,梁山势力主动被动,参与的大小事情着实不少,在□□白道都打出了名气。最近一年,更是把手伸到了国门之外,掺和进了天下局势当中。
对于这些“分外之事”,老大哥一开始还觉得麻烦、多余,能躲则躲。这两年也看开了些,知道以梁山的江湖地位,当“世外桃源”是不太可能。必要的时候,也得做好跟朝廷硬刚的准备。
何成见老大哥攥了拳头,跟着叫嚣:“没错!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他怎地!回头让晁大哥做个皇帝,吴学究做个丞相,公孙先生做国师,不比东京城那班老头子顶用?……”
他说得有点忘乎所以。阮晓露朝他挤眉弄眼,眼睛都挤疼了,何成眼里发光,完全没她。
果然,晁盖变了脸色,斥道:“咱们江湖好汉落草聚义,为的不过是一个‘义’字。倘若真的去夺什么王侯富贵,反过来压迫百姓、欺凌弱小,岂非违背初心,做了自己从前最厌恶之人?此话再也休提。”
何成红了面皮,嘟囔:“俺就随便说说。”
吴用打圆场,笑道:“年轻人胆大包身,明火执仗 ,情有可原。咱们山寨又不是朝廷,不会因为一句话说不对就怪罪人。”
何成以为军师给他撑腰,登时又来劲:“就是!大哥,您要是真当皇帝,肯定不会压迫百姓欺凌弱小嘛。”
阮晓露忍不住插话:“不剥削百姓,那就不叫皇帝了。”
何成愣愣问:“那叫什么?”
阮晓露一愣,无数光怪陆离的名词像冰雹一般在脑海里砸了一圈,一时间却想不到一个最适合当时情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