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济州地方近年很是太平,已经甚少见到如此规模的兵马调动。左近乡邻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观看。
李立是大嗓门,带了几个同样的大嗓门喽啰,组成宣传小队,沿路向乡亲们宣传此行的目的和性质。
“北虏互相打架,俺们去当和事佬……朝廷钦点……”
“和乡军民兵也差不多嘛。”乡民纷纷评论,“只是没有面臂黥刺罢了。”
又听说是要去“极北苦寒之地”,帮着异国百姓止战,又叹道:“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走那么远,家里人得多担心哪。”
不过,好汉们实际上没有多少悲壮之情,路上嘻嘻哈哈,只当是一次长途冒险。因着队伍里有大量后勤人员,行军速度也十分平缓,不需日夜兼程。所过州县,果然秋毫无犯。有些地方官不放心,点派兵马随行。结果这些官兵途径乡镇村落时,习惯性吃拿卡要,反倒被梁山人众教训一番。官兵忍气吞声,哪敢还手。
因着人马众多,渡海不便,因此行的陆路。不一日来到宋辽边界。张叔夜已率众官等候在白沟河岸边的榷场里。寒暄过后,检查人员名册、兵器辎重,确认没有火炮、焰硝、书籍、铜钱等违禁物品——由于张叔夜熟知梁山人众性格,态度十分客气,梁山众人也就允许他进行进行抽检。否则,若是换个颐指气使的官员,这“安检”根本就搞不起来。
至于军中许多人携带的、明显超过日常用量的茶叶、丝帛等物,在张叔夜的授意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维和任务辛苦,也就默许他们人肉夹带一些紧俏商品,赚点外快。
送行宴上,张叔夜叫来保毅军几位首脑,谆谆嘱咐了无数仁义之道,最后说道:“你等为国分忧,大义见诸史册。只不过,诸位既非大宋兵马,在异邦惹了事,大宋朝廷可不会给你们撑腰。万一那辽国金国不安好心,对你这义军发难,可没人会来主持公道,一切都得靠自己。切切。”
众人嘻嘻哈哈的应了。阮小二笑道:“大宋朝廷何时给俺们撑过腰了?”
净使绊子。
张叔夜假装没听见:“喝酒喝酒。”
不过张叔夜是难得一见的“好官”,那也就配合一下,表示深深感动,一定谨记。
休整两日,便即渡河。对面狼城寨早有辽官迎接在彼,大家一照面,都认识。
“哈哈哈,段兄弟。你发福啦。让俺捏捏这肚子肥肉……”
按照约定,辽金双方各派“观察使”,跟随义军进行维和任务。不出意料,辽方派了老熟人段景住,连通译都省了,料想双方出身相似,沟通起来不成问题。
辽金议和,不少战功赫赫的大将都撤出前线,赋闲在家。唯有段景住永远有活干,天天有钱拿,毫无失业风险。
段景住出手阔绰,在狼城寨设宴犒赏梁山保毅军,席间玉盘珍羞、琼浆玉液,自不必说。酒过三巡,又叫来一大队歌儿舞女,前来献艺献色。他本以为此举能讨好一下江湖兄弟,没想到梁山统帅林冲当即严词拒绝,说我们梁山兄弟不好这口。
其余梁山兵卒纵有心猿意马的,当着一群家眷和江湖友军的面,也绝不敢显出半分乐意来。好似那见到女妖的唐僧,纷纷道:“快请走,快请走。”
段景住马屁拍在马脚上,这才注意到家眷席里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赶紧换来几个大汉表演角抵,方才挽回一点自己的形象。
第二日,点起三千军马护送带路,沿途顺带讲述一些北国风俗礼仪律法事项。
和中原地带相比,辽国官道明显缺乏维护,时有风沙过地,如同潮涨潮落,连头顶的日光都惨淡起来。沿途州县还没被战乱侵蚀,凡水草丰足之地,都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契丹牧民的毡房。也有大片田地,环绕着汉人和奚人(匈奴后裔)的草屋田舍。
行不过二三日,穿过一片崇山峻岭,沿途城郭驿馆渐稀。村中民房大多缺砖少木,据段景住言,都是被辽军拆掉,临时修筑战争工事所致。中京大定府城尚且完好,城内仿开封布局,佛塔林立、道路宽阔,衙门规整,又有无数深宅大院,可见其繁华规模。但如今,佛塔无人维护,路边乞丐云集,府衙大敞空门,富户宅院里野狗乱窜,不复往日热闹。塞外春雪融化,骷髅白骨散于新草之中,山谷间新坟累累,衣衫褴褛的流民跪于道旁,也不管这军队是何名头,熟练地推出自家儿女妻子,请大军购买收留。
义军上下无不唏嘘。在宋朝地界,虽然时 有盗匪伤人、土匪火并,血腥案件也不少,但毕竟百年未有大型兵戈。这种惨状只在说书人口里听过。
又想起此前段景住那顿穷奢极侈的接风宴,暗自摇头。
但此行任务是维和,不是散财,况且大军也无甚资财可散。倒是段景住觉得被南国朋友看到了大辽的穷酸一面,脸上挂不住,让人连夜分发流民一点口粮,打发他们到别处卖惨去。
不一日,行至辽金停火线,即过去辽国上京道、中京道之分界。此处已几近无人居住,民房全都烧毁,森林中粗木全都伐断。地面坑坑洼洼,不时散落焦黑碎块,那是火炮轰炸的痕迹。草丛里箭矢俯拾即是,至于坟堆、白骨、乱葬坑,更是司空见惯。
“按照约定,从此处五十里,便是停战缓冲区,我方与女真兵马均不可踏足。”段景住介绍,“我国的护送军马也到此而止,诸君请便。”
第268章
此时的世上各国, 大多并无清晰划界。盖因国与国之间,一般都隔着地理上的自然分界:江河、沙漠、群山、密林……这些地方既为天堑,人迹罕至, 自然也不需要派驻重兵沿线驻守——大多数国家也没有这样的军事实力,守好临近边境的城寨关隘即可。
因此, 两国之间, 通常会有一大片属地模糊的“无人区”,双方都不愿投入资源进行开发管辖。
不会出现像许多现代国家那样, 双方边防将士面对面呲牙瞪眼的情况。
这个自然形成的无人区,此时便成了辽金停火的“缓冲区”, 包含辽河两岸各二十五里, 多为山地林地, 少有良田沃土, 此时人丁凋零。按照约定, 所有辽金部队撤出, 只有维和军队才能进驻。
那护送的辽军军官略略说到, 战争时期, 有不少逃兵和土匪都藏身此处,请义军部队多加小心,然后就忙不迭向后转, 不碰这是非之地。
一队金国兵马已经驻扎在缓冲区另一侧。金国派来的观察使也是梁山人民的老朋友。灰菜带着一队亲随,已经在一个废弃的牧场里扎好了营帐。
段景住乌鸡变凤凰, 已非当年那个看到女真人就发抖的小混混,当即大大方方上去相见。
两国观察使互相见面,都觉得对方眼熟:“咱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灰菜耿直, 道:“敝人去年确实曾经因事拜访宋……”
“你俩在辽东海岸上见过,”阮晓露抢话, “段将军给俺们当过通译。这是缘分,来干一杯。”
要是让这两位大兄弟叙起来,发现曾在同年同月,同时莅临过水泊梁山,这谎可就没法圆。
那边梁山军马也开始安营扎寨。正忙着,忽然,后勤营里一阵女人尖叫。紧接着,几声锣响,宣示有情况!
段景住当即后背发凉,装出来的气场瞬间瘪了,抖着手去摸腰间,摸了个空,才记起来自己眼下是维护和平的“观察使”,跟对面大金国的那位观察使一样,身上只有官印,没带兵器。
他余光扫过周围的乱石密林,脱口而出:“娘娘救命……”
灰菜也立刻警戒,当即抢过身边亲兵一把小刀。
“不慌。”阮晓露侧耳分辨敲锣的节奏,微微笑道,“你们是观察使,在后方等着就行。酒不错,再来一杯?”
话音未落,就听喊杀声起。几百个盗匪手持刀枪,仿佛凭空跳出,气势汹汹地杀来。其中不少人身穿破旧甲胄,行走之际颇有章法,想来是溃散的逃兵。
段景住只听得有人用契丹话大吼:“别管那些兵马!冲后面的女人!抢她们帐子里的粮食!谁敢反抗,一并抢走!弟兄们,今儿终于能吃一顿饱饭!上啊!……”
段景住听得汗流浃背,脸上发热,哪有心思再饮酒。这些显然都是他辽国的逃兵,可给国家丢大脸了。
同时又想,如果没有维和兵马,这些逃兵遇上女真巡逻队,也来上这么一遭劫营,和谈白谈了,大辽有嘴说不清。
逃兵和流民藏在深山,像一群饥饿的鬣狗,看到新鲜肥肉,哪里忍得住。寻思大军调动不便,等义军兵马造饭休息之时,当即前来偷袭。
铮铮几声,后勤部队里飚出两名女将。梁红玉和扈三娘各骑一匹马,一柄刀,一杆枪,带一队健壮女兵,拦住了贪婪的匪徒。为头的那个禁不住扈三娘的力气,当即被冲倒在地,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梁红玉不甘示弱,一枪挑落两个匪兵,喝道:“欺软怕硬的东西,以为是女眷就好欺负?”
义军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后勤部队任人宰割,早就派几名女将负责其安全,也早就制定了相关的防守预案。梁红玉一声令下,张贞娘等非战斗人员迅速打包物资,聚拢在防线后面。
匪兵本打算速战速决,没想到一击不中,女人堆里竟然也有高手。有点不知所措。试探着冲了一波,又留下几具尸首,有点不知所措。
但这拨不明军马带来的物资太丰富、太诱人。匪兵头子商议几句,还是摆开个冲锋的阵势,怪叫着拼杀上来。
此时更多义军兵马调动而来。岳飞在左,孙二娘在右,就连许久不参战的公孙胜也踅摸出来,摸出宝剑念念有词,打算来阵阴风,把敌人吹个人仰马翻。
顷刻间,匪兵留下五七具尸体,剩下的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却早被大军围住。
为首的匪军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满口求饶。他们原本就是逃兵盗匪,无甚气节,争先恐后地叫道:“郎君饶命,郎君饶命!俺等愿意投降大金,做牛做马……”
“等等,”梁红玉好笑,“我们哪里长得像金国兵马了?”
几个匪兵这才敢抬头,睁眼一瞧,完全懵然。
“那、那你们是……”
一个膀大腰圆的和尚站出来,笑呵呵道:“却是奇怪,北国人也不蠢笨,如何没有一个认得洒家?”
说着,瞥见手边一棵矮杨树,叶子尽落,枯枝道道叉出。鲁智深双手抱定那树干,只一提,将那树连根拔起,掷在地上。
“这下认得洒家了?”
几个匪兵瞠目结舌,互相看看,一个胆大的道:“莫非是在渭州三拳打死镇关西、在大相国寺倒拔垂杨柳的神——神僧?”
这人汉话不流利,说得磕磕绊绊,听得鲁智深呵呵大笑。
“也算有几个见过世面的。”
义军队内,无数喽啰欢呼。有人推出武松道:“这是清河武二郎……”
匪兵瑟瑟发抖:“……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
“这是河北玉麒麟……”
“奶奶的,”匪兵暗自交头接耳,“是不是二十年前跟咱们魏王交过手的那个?”
卢俊义年轻时立志报国,在一次小型边境冲突中和辽兵照过面。后来功劳被人夺走,他心灰意冷,回家继承万贯家业,却不料辽国那边还有人记得他。
此时忽然平地起风,吹得武松长发飘飘,宛如天神。
公孙胜长吁口气,放下宝剑,揉着酸痛的胳膊,有点不好意思:“许久没作法,咒语都忘了,这风来得有点晚……没耽误事儿吧?”
匪兵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这个仙风道骨的神仙,扑通扑通全跪下。
“罗真人!会呼风唤雨的罗真人来了!”
罗真人是蓟州二仙山有名的活神仙,名气传遍辽宋。
公孙胜喜笑颜开,连忙澄清,自己不是罗真人,只是他的徒弟。一群匪兵依旧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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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天下尚未一统,但各地江湖同气连枝。南国绿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事迹,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北国。这群契丹匪兵万万想不到,平日活在传说中的一个个人物,此时活生生站在眼前,尽皆痴了,哪里还有厮打的胆子,都伏在地上谢罪。
一群梁山小弟觉得与有荣焉,狐假虎威地立在大佬身后,笑声震天,好似一排傻大黑粗的长城。
林冲轻声问阮晓露:“杀还是放?”
按照维和协议,缓冲区内外早就贴满告示,非官方武装力量,凡威胁到和平的,义军可格杀勿论。按照江湖规矩,对方既已认输服软,倒是可以放人一马。
阮晓露是义军参谋,更是比其余人都熟悉蕃人习性,大家已经习惯,大事小事都要问她意见。
阮晓露想了想,建议:“咱们首先是江湖人,当然还是按江湖规矩办事。”
林冲道:“我也是这般想。杀降不吉,何况是异国子民。”
于是阮晓露找到段景住,商议过后,让段景住出面通知匪兵,说辽金已经停战,你们脱队私讨,虽然犯了死罪, 但也可以酌情豁免。如果愿意回国的,可除去武装,自缚双手,到最近的辽国军营报道。否则就留下脑袋,给义军好汉祭旗。
一群匪兵当然选择回国保命。他们原本就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爱国志士,否则也不会藏起来躲避战争。于是都缴了兵器,蔫头耷脑捆作一串,义军拨两个头领、一队人马,护送他们回国投案。
一场“劫营”血案就这样轻松解决。大军埋锅造饭,那饭甚至还都没熟。
灰菜和段景住惊喜之余,又都免不得敬服:要是辽金官军碰上,免不得一场恶战。而这些大宋江湖豪杰只消一报名号,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见其名震遐迩。
进而想到,那大宋的正规兵马,是不是得更加厉害?还好当初没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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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架的间隙,后勤队伍已经整肃出了一块基础营地。第二天,就小试牛刀,先盖了个玄女庙,和梁山本寨统一一下信仰。然后开始修建城寨。开始是自家头领喽啰出力,后来因着两国停火消息传开,开始有当地百姓回乡至此,见义军果然不骚扰、不抢掠,有胆大的也开始受雇干活。两位观察使开始还担心义军不知当地百姓的人品脾性,平白自找麻烦。但义军早有军政司喽啰亮出“乡约”,异族人士,无论贫富来历,都得在玄女庙前宣誓遵守,红彤彤的按了手印,才能跟义军合作。如果签了《乡约》,依然有逞强斗凶、诬枉失信、造言诬毁、不敬妇女之事,则按照乡约规则进行惩罚。
当然惩罚也是有限度的。对待陌生百姓,不能像对犯错的梁山兄弟一样,动辄打军棍罚苦役。《乡约》规定,凡违反者,轻则赔礼道歉,将“悔过宣言”张贴在道路醒目之处,供人指指点点;重则进入黑名单,在一定时间内,义军、甚至所有签署乡约的军民百姓,都拒绝与其往来贸易,让他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不过一个月来,乡约里的“惩罚措施”实施寥寥。义军好汉演武练功,声势如雷,再亮出那一身腱子肉,百姓看了,叹为观止,根本不会生出与之作对的心思。
一个月,就起了个像模像样的军寨,外加几个哨所,镇守“缓冲区”的交通要道。慢慢的就有流民归附,登记造册以后,由辽金观察使出面,阐述本国最新政策,督促流民回国定居。
其间当然又有几股匪军骚扰,但无一不铩羽而归,或者投降输诚。头领们难得的发挥本事,真刀真枪地打了几架,大呼过瘾,这北国真是来对了。
这日阮晓露骑着爱马乖宝,外出勘探林场猎场,回程路上忽觉林中声音有异,似有军队快速行军,其间交谈之声并非汉话,正朝着远离义军军寨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