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一个契丹大官,汉语官话说的比许多宋人还标准。要是只听声音,不看形象,还以为是哪个梁山好汉流落北国。
阮晓露笑着回:“也就他比较胸无大志。开始还做做样子,关心一下民生,最近俩月,隔三五天就去打猎,有时候还在外头扎寨过夜。”
说实话,她是真不理解这些少数民族兄弟对打猎的执着兴趣,也许耶律大石能够共情一二。
耶律大石果然来了兴致,仔细看了看那堆积的野鸡野兔野鹿,忽然浓眉一蹙,问:“就他一个?”
“金枝玉叶,怎么可能。”阮晓露让喽啰端来迎客的茶,“每次都至少带五六个随从,十几匹马。他们……”
“不说了!说得我心里痒痒!”耶律大石哈哈一笑,精神十足,“一路行来,甚是无聊,今日好歹到了驻地,不知参谋娘子可否恩准下官,等到明日再正式上任?今天我也要痛快猎它一场!”
阮晓露:“……”
真是官升太快,人都飘了,跟上次那个谦卑能干的契丹书记官判若两人。
但人家态度良好,所提之事也不过分,阮晓露当即允诺:“好!今日无事,等交接过后,我派几人带你熟悉环境,你随便猎。”
说干就干。耶律大石当即点了三个随从,又请两个梁山头领作陪,简单披挂,带十几匹良驹,纵马而去。
留一干梁山义军苦笑。这帮北虏还真是秉性一致。打猎有什么好的?林子里的野味有农村养的猪肉香吗?
……
天色擦黑,耶律大石凯旋归来,箭袋空空,一身的汗渍和血迹。后头几个随从也疲惫不堪,强打精神,从马背上卸下大量野兽尸体,空气中登时充满毛皮和血腥味。
“下官献丑,”耶律大石微微喘粗气,将一碗热茶一饮而尽,道,“这些野味,与诸君共享,休嫌轻微。”
此时换防工作基本交接完毕,一群人得闲,围上来看。大家也都熟悉一些基本的契丹礼仪,别人和自己分享猎物,是友善的表现,于是大大咧咧道谢。
“哇,老兄文武双全啊!”阮晓露刮目相看,“——以后悠着点儿,缓冲区没那么多林场,当心破坏生态。”
区区一个下午,耶律大石在左近林场中猎获的战利品,堆起来,竟然达到宗朝所猎数量的一半。而宗朝这些猎物,则是两个月里勤奋狩猎,一点一滴攒下来的。
阮晓露想,不愧是天选贵胄,各项技能满点。
耶律大石忙谦虚:“下官出身微末,不敢当此夸奖。那位金国的宗朝王子才是人中之杰,当时我两国交恶,他骁勇善战,以一敌千,是我军不愿碰见的人物——不多说了,下官得去更衣。”
阮晓露还在琢磨他刚才的话。灰菜有那么厉害?
她沾沾自喜地想,再骁勇,水性不行,一切白搭。
为啥偏偏打猎拉胯呢?每天那么勤奋往林子里跑,结果效率不如耶律大石一个零头。
她心里漏跳一拍,笑容消失,扭身就去追耶律大石。
“壮士留步,等等!”她一把掀开他帐子门帘,“你说清楚,你方才去林中射猎,可是尽了全力?”
耶律大石若无其事地让随从给他卸甲,一边道:“下官惭愧,平日公事繁忙,无甚功夫精研骑射。不过,确是发挥出了平日的水准。还要感谢几位义军壮士的协助……”
“你觉得一个女真贵胄,”阮晓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场面话,“无事往林中跑,一待一整天,除了打猎,还能做什么消遣?”
耶律大石微笑道:“下官才疏学浅,与女真人交往不多,实在不知。”
阮晓露循循善诱:“你家太后又不在,没人管着你说什么。这里环境险恶,咱们虽非一国同胞,也得互助互……”
“参谋娘子,下官真的要更衣了。”耶律大石道,“我们契丹人虽然礼数欠点,也不能当着人面换衣裳啊。”
阮晓露焦躁:“告辞。”
谁喜欢看你换衣服啊?我还嫌这帐子里臭呢!
不过她也理解,不管是谁,一脚踏进“缓冲区”,都得恪守绝对中立。耶律大石身份特殊,更不能擅自妄言。刚才他故作任性,非要打猎,让她注意到猎物数量的多寡,产生合理怀疑——提醒到这份儿上,已经仁至义尽。
此时夜幕已降,白日的燥热褪入灰黑色山峦之中。宗朝已经走远,追是追不上了。
她当即披个衣裳,回到自己人营帐,挨个叫门。
第一批驻守义军大多已经随着统帅林冲开拔,只剩阮晓露和几个骨干人员进行后续收尾。
“出来出来,”她低声道,“个灰菜龟儿子把俺们当肥羊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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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战友围坐一圈,秉烛夜谈。
“灰菜那厮,每次以打猎的缘由出去,不知去干什么,末了随便猎点野味带回来,欺负俺们汉人不常射猎,也不熟悉北国的林场环境,看不出他偷懒划水。”
阮晓露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怀疑:“而耶律大石眼睛毒,也是射猎的老手,一眼就看出宗朝的猎物数量不对。他有意带了同等人数的随从和马匹,亲自向咱们演示了一番,在这个地方,这个季节,一个骑射高手应有多少收获。”
何成睁大眼:“这个契丹人是个好汉,跟咱们毫无交情,就路见不平拔刀……”
岳飞纠正:“不管金人有何图谋,总不会是利于他辽国。他既然瞧了出来,当然要顺势破坏,这也是为他国家利益着想。”
何成不服气:“你小小年纪,内心太阴暗,小心长不高。”
岳飞:“那他为啥不帮咱们派几个细作过去探一探,不什么都知道了?还让咱们没头苍蝇似的瞎猜。”
何成:“……”
那么问题来了,在“任期”的最后两个月,宗朝小王子以打猎为名,隔三差五跑到林子里,总不会是去打坐修行吧?
阮晓露道:“观察使可以和本国官员日常来往沟通,咱们也不会拦着,更不会窥探。他非要避过咱们耳目……”
有人忍不住,长身站起:“我带人到他常去的猎场看看。”
阮晓露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张旗鼓的搜山,势必打草惊蛇。再说现在深夜,山林危险。我想个法子,明日托个借口出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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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心里有事,都睡不踏实。次日天不亮,就整装集合完毕。
阮晓露先声张起来,说少一个义军喽啰,点名不到,怕是宿醉走失。维和兵马整齐有数,来几个就得走几个。少了一人,必须寻到,以防他不慎越境,酿成外交事故。
缓冲区地广人稀,哨兵迷路也不是罕事。因此旁人都没当太大回事。阮晓露冲着新来的第二拨部队喊:“哪位兄弟姐妹愿意跑个腿,随俺去立个小功?”
换防部队还都是梁山习惯,马上举起一排手:“俺去!”
阮晓露随手一指:“解珍解宝,你俩举 手最快,就你们了!”
解珍解宝倒有点猝不及防。明明有别人比他们手快啊!
当即点了十数心腹喽啰,高高兴兴整装出发。两个是猎户出身,不善打架,在梁山上立功寥寥,今日阮姑娘白送立功机会,能不高兴吗。
阮晓露于是很自然地要到了两个资深猎户。梁山能人多。山中人才库加起来未必战力顶尖,但一定是能力最全面的。
等出了大寨,两人刚要指挥小弟扇面散开,阮晓露发出新指令,教去宗朝常去狩猎的、临近金国国境的大片林场集合。解珍解宝这才知晓她的意图,一拍大腿:“姑娘看我们的,定然一个脚印都不放过!”
时值仲夏,草木茂盛,林中昏暗而清凉,虫鸟野兽之声四面振响。解珍解宝点燃桐油火把,给阮晓露发了块虎皮,遮掩身上味道。
“梁山带来的?”阮晓露嘀咕,“山东的虎,在这儿还能当老大吗?”
森林似乎漫无边际。不过阮晓露知晓一些女真人的基本习俗,他们的“围猎”需要先圈占围场,再慢慢缩小包围圈,驱赶猎物,并非在林中漫无目的地巡游。解珍解宝听她说了几句关窍,当即健步如飞,命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探去,三五里内,就有人发现有些树干被刀砍出白皮,那是围场的标记。
标记场地慢慢缩小,树干上钉着零星箭矢。忽然解珍叫道:“这里有宿营地。”
虽然人类足迹早已被野兽踩踏模糊,但还是发现一片明显的篝火余烬。解氏兄弟上前分辨,得出结论:“是大约七八日前的灰烬,在这里烤了肉,煮了水。马匹拴在那里。还有那个土坡……呸呸,他们在那解手。”
那些寻常人完全不会留意的痕迹,在解珍解宝两个经验老到的猎户眼里,化作一幅幅动态的画面,重现了宗朝前来围猎扎营的全部过程。
阮晓露问:“有多少人?”
话说出口,她觉得这有点超出解家兄弟的专业范畴。他俩是猎户,不是侦探。
但解宝马上道:“他们在林中过夜,肯定会就地烧烤,肯定留下骨头。数一数就是了。”
阮晓露大喜:“这叫数灶知兵。”
解宝:“啥?”
“……这叫劳动人民的智慧。”
幸好近来天旱无雨,一番搜寻,厚厚的落叶土壤之中,发现若干发白骨殖,另有不能入口的残渣毛皮之类。经解珍解宝鉴定,大致属于野兔、和梅花鹿和山鸡。按健壮大汉的食量,大约够填十五六人的肚子。
“宗朝只带了五六个随从。”阮晓露断言,“可见他们确曾在此密会族人。”
一群人地毯式搜寻,发现更多人类留下的痕迹:斫断的树枝、丢弃的破毡帽、给弓上蜡的蜡块残骸……
可惜时光无法回溯,无从得知这些女真贵族的密会内容。只能推断,既然有意避开义军人马,那估计没安好心。
阮晓露忽道:“咦,这是什么?”
在一个浅浅的小坑里,她捞起一把碎石——大的如巴掌,小的如拇指,形状差不多都是扁扁的椭圆形。有些石头上还用血和泥土粘着野鸡的尾羽。
“不是用来烹饪的,没有火烧的痕迹,也无摩擦击打印记。”猎户兄弟迅速分析,“附近没有这样的石头,多半是从沿途溪流边捡的,再顺路带了过来……”
阮晓露不解:“他们密谋开会,没事捡石头干嘛?”
解珍:“听说女真人笃信萨满,遇事占卜……”
“那也没有用石头的。”阮晓露马上回,“最近受顾大嫂带的风气,都改抛制钱了,轻便省力。”
解宝又马上想到:“咱们梁山一些头领,野外带兵之时,常在土地上临时勾画,用石子排兵布阵。过后几脚踹开,不留痕迹。”
可如果这些石头确实用来排兵布阵——假定是攻击维和义军——为何要在上面粘羽毛呢?如果是为了区分不同部队,直接把兽血涂在表面,就能做记号。
几个人围着一堆石头发呆。看似头脑简单的女真人,给大家出了道难题。
日头越过几道枝杈间的缝隙,落在阮晓露脸上,让她有点犯困。恍惚间,神思飞到千里之外的梁山水寨,眼前的石头子儿成了重影,变成了——
“船!”阮晓露迷迷糊糊地叫起来,“那羽毛刚粘上的时候,并非包裹着石块,而是竖起来的。你们想想,那模样是不是像艘大帆船?”
她抓起一块带羽毛的扁石,略微一还原,果然成了一艘栩栩如生的船。
不同颜色的羽毛,耸立在形似小船的石块上,顿时成了一个多编制的船队。微风贴地拂过,羽毛微微飘扬,好似海面上的帆。
此时解珍解宝又有新发现:“他们确曾用树枝在地面上绘图,过后用脚踏平。只不过有一小块,因为被篝火烧热变硬,并未被完全搓掉。”
阮晓露凑过去一看,看到了几道粗糙的泥土线条。
解珍问:“金国临不临海?有没有大江大河?他们对哪里作战,需要用到大量水军?”
他初到北地,还不太了解北国地理。
但阮晓露几番造访辽东,对此可是太熟悉了,登时一身冷汗。
“我去,”她一脚踢飞几颗石子,“从大金国水路入海,最近的对岸,就是你们老家呀!”
解珍解宝一蹦三尺高,身上虎皮飞扬:“登州?”
第274章
“娘……娘子饶命, 小人什么都做,小人一心履职,不曾偷懒啊……”
乌老汉面如土色, 被阮晓露揪着衣领,战战兢兢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