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网来的鱼,大部分就地腌制,交予官府,按照渔户人口定量,换取米面蔬菜等口粮——腌鱼的盐由官府发放,都有计数,因此交回的咸鱼数量,地方差役也心中有数,倘若缺了斤两,便受重罚。
腌鱼全都上交,而鲜鱼易腐,就算渔户拿去私卖,也卖不出几个钱。因此所以对寻常渔户来说,只要捕足官府要求的定额即可。这海里鱼多鱼少,跟他们的生活水平也无太大关联。
不过,登州地方的渔民,生活比别处的同行滋润一些。他们在捕捞之时,船分暗舱,将半数鱼虾都悄悄截流出去,瞒不上报。然后再悄悄的以私盐腌制。至于这私盐的来历,自然是蓬莱地区的大片不受官府管控的盐场——他们向渔户提供私盐,令其重盐腌制渔货,再高价回收那腌鱼,向外售卖。官府对私盐管控严密,不论如何隐藏夹带,都容易被查抄。而将咸鱼混在南北杂货之中,瞒天过海则容易得多。百姓购来那齁咸的咸鱼,先在水缸里浸三天,泡出一缸咸水,再将水蒸干,蒸出的盐卤就可以拿来做菜烧饭。至于那鱼,吃不吃都无所谓,扔了也不可惜。
这法子还是李俊参观了水泊梁山的咸鱼作坊以后,跟手下人一起琢磨出来的,当即推广到所有盐帮控制下的地盘。如今登州已成山东有名的咸鱼产地,其鱼之咸冠绝天下,民间声誉口口相传,只瞒着做公的。也许做公的知道,瞒着当官的而已。
这日,照例应有盐帮派人过来收咸鱼。渔人皮老汉望了半日,却不见船。
皮老汉焦躁:“现在的后生哪,没一个勤快的。”
唤了两个同村后生,自驾渔船前去送鱼。
行不到半日,天色忽然晦暗,海平面突然凭空出现一条硕大桨船,顷刻间破浪而来,截在他的小渔船面前,好像一头阴沉的巨兽。
几个渔人恍惚不已,向上喊道:“你们是谁?”
大海苍茫,看似容纳万物;其实凡有人居之处,每片海域都早就划出了势力范围;皮老汉知道,方圆百里的海面,无不是盐帮作主。眼下这艘船可不是盐帮的,看着更像……
“战船?”皮老汉又惊又疑,“你们是官兵?小的不曾犯法哇……”
船上有人大声喊了几句话,皮老汉一句没听懂。紧接着,一丛箭雨射了下来。两个后生渔人当即中箭,翻入海中。
皮老汉大骇。船上的人既没吃拿卡要,也没敲诈勒索,上来就打,明显不是官兵,多半是海盗。
连连哀叫道:“好汉饶命,俺没钱,船里不过一舱咸鱼……”
但那箭雨没停。皮老汉窥见海盗行踪,摆明了要被杀人灭口。
渔船虽小,仅一人也难以操作。皮老汉想起家中老小,不知哪来的力气,把那一舱咸鱼尽皆抛入海,撑起船蓬,满帆转舵,没命价逃。不远的海浪后面就是沙门岛,岛上原先是牢城,现在拆了,驻了一队官兵。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被海风吹得麻了,老迈的手臂上青筋迭起,白发里汗如雨下,皮老汉精疲力竭地绕过礁石,扯块布,朝沙门岛码头拼命挥甩。
“救命——父母官,救命,有海盗……”
无人应答。
“小人是本分渔人,勤恳一辈子……”
岛上官兵本就人数不多,驻扎在此,本为维护岛上多国谈判之“行宫”,以备日后再次启用,并无海防责任。官兵见海盗肆虐,干脆闭了水门,一艘船也不开出来。
咔嚓,破旧的渔船撞上礁石,打着转。皮老汉只觉大腿一酸,已中了一枝箭。
皮老汉万念俱灰,深吸口气,望着大海便跳。
入水的瞬间,却听到似有 第三艘船破浪而来,卷起一道犀利的浪。皮老汉身子刚入水,就被一道大力挽了起来,身子只湿透半边,轻轻跌在船板之上。
一睁眼,只见一男一女,男的健硕高大,虎虎生威,女的矫捷匀称,神采奕奕。两人一个操帆,一个掌绳,配合得亲密无间。
皮老汉恍惚想:“黑白无常来勾人了?他们怎么不飘着走,也乘船呢?”
“是个打渔老汉,中箭了!”阮晓露擦一把汗,快速扯帆绳,“五哥!”
阮晓露带人赶往登州,一路几乎无休,只是路过沧州时,在柴进庄子里补给过一次,换了马。等到了青州,柴进的良马也禁不住这般长途奔波,死的死病的病,罢工的罢工。那里已接近盐帮势力范围。地方官兵也如临大敌,接连设卡堵截。阮晓露干脆弃了马,亮出梁山身份,管当地帮派借了艘快船,直接从海路穿过莱州湾,直扑蓬莱而去。
水面上偶然救了个迷路的渔人老汉。她再一抬头,一艘巨大的桨船若隐若现。
皮老汉大喊:“海、海盗……杀人的海盗!”
阮晓露咬着嘴唇,心里暗叫晦气。女真人这么快就来了?
这还没到八月十五啊?
敌我差距悬殊,她当即下令:“甩掉他们。”
第276章
船上几个大汉齐声长喝。小船机动性高, 转弯极快,离那大船越来越远,箭也射不到了。
皮老汉吓得一个趔趄, 以为是另一波海盗。
阮晓露连忙安抚,让人给他简单清理箭创, 问了几句, 问出皮老汉的出身来历。
“这船应该是冲着盐帮的蓬莱大本营去的。”操帆的间隙,阮小二、阮小五都凑来, 商议道,“多半是探子。得赶紧给陆上的弟兄们报讯。”
执行维和任务时, 他们常听当地百姓描述女真人的作战手段:战斗打响之前, 往往会先派一两骑兵去侦查敌人的兵力和阵型, 再决定冲锋战术。
这艘哨船行踪隐蔽, 只是沿途遇上一艘小渔船, 这才一路追杀, 意图灭口。
一队人商议已定, 全帆转南, 极速航行。皮老汉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船,捂着伤口,如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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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片时, 看到海岸,以及岸边大片大片的盐田。田垄伸入一个小型码头, 码头上拴着大大小小的船。
岸上众人聚拢来。阮晓露不及寒暄,刚跳下踏板,就高声道:“有海盗钉在我们尾巴后头, 预计一刻钟内准到。现下港内有多少船,多少可以作战的人?‘太湖四杰’呢?出去办事?赶紧叫回来……”
此处蓬莱大寨, 是盐帮在登州地方的总办事处,帮众和灶户定期集会、与各路□□势力交涉买卖,皆在此处。眼下大部分帮众都在外跑买卖,阮晓露将眼略略一扫,聚过来的仅有二十来人,神色懵懂,互相发问:“这女娘是谁?这几个壮汉是谁?怎么还有个打渔老汉?……”
有人识得阮晓露,跟旁人交头接耳的八卦:“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阮小二、阮小五。这位是他们的妹子,也是梁山的女侠,是咱们帮主交好的……嘿嘿……”
见阮晓露目光看过来,几人忙缩脖吐舌,假装什么都没说。
“岂止是交好。”阮晓露大大方方一笑,晃一晃“大齐通宝”,“是托付身家。”
几个小帮众纵然不识得她,但识得这古早信物,登时肃然起敬,连忙奉上踏板,请她下船。
其余十几个参加维和义军的盐帮好汉先后下船。阮晓露拉过王擒龙,轻声询问这些本地帮众的姓名职位。
谁知王擒龙一摊手,抱歉道:“姑娘,小的一直在江南活动,跟登州分部的兄弟们也不太熟,这些……嘿嘿,一个不识。”
阮晓露无可奈何,眼光一扫,锁定了一个头目:“这位大哥今日值守?你贵姓?我好像没见过你。”
值班的头目姓沈,一脸精悍凶猛之色,身上肌肉纤束分明。原是灶户出身,因能一人搬动一个煎盐大铁盘,得了个诨号“沈铁盘”。
“来半年了,”沈铁盘道,“原先是晒盐的,现在是贩盐的!见笑!”
原来盐帮在登州扩展势力,刚刚新招了一批人手。和梁山广招天下英雄不一样,盐帮做的隐秘生意,一般都从辖境内的灶户里发展新成员。一个村子但凡有灶户参与贩私盐,那就和帮中利益深刻绑定,再难分道扬镳。
这沈铁盘就是灶户转业,带着一群四面八方而来的灶户新人,正在练把式。跟阮晓露草草拱手,又转回人群里,大声发号施令:“别瞧热闹啦!第三式,再跟我练一遍!一、二……”
“老兄,且慢。”阮晓露打断他的武术课,“我有话说。”
沈铁盘微微不悦,还是做个手势,暂停训练。
阮晓露再次申明,有海盗正朝本寨而来。渔人皮老汉差点被他们杀死。
皮老汉何曾见过这么多黑恶势力,面对一群后生,又不愿显得怯了,在旁比比划划,添油加醋地道:“不是老儿无能,他们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
阮晓露提高声音:“所有人,快去拿军器……”
“海盗么,每个月都有那么几个不要命的。咱们都能轻松打发。不过还是多谢姑娘报讯。”沈铁盘没她那么紧张,把皮老汉扒拉到一边,声如洪钟,笑道,“我们大伙都习了武艺,帮主他老人家也交代过,遇事自己解决,不必一层层的往上通报,跟衙门似的,显得咱们忒没能耐。”
“话是这么说,但今番敌人不同以往。我才和李帮主通过气。”阮晓露亮出信物,“从现在起,你归我指挥。咱们同心协力,先把敌人干掉再说。”
沈铁盘验过那枚“大齐通宝”,无话,朝她拱手。
“悉听尊便。”
阮晓露沉一口气。盐帮地盘越铺越大,跟她熟识的少数元老,都已调往各地据点,经年难得一见。现下面前这些小头目、小喽啰,自己一个不识。仅凭一枚信物,能不能令行禁止?
她想起维和义军从梁山出发之时,几个高手竞争副统帅之位。她设计了一个战争游戏,让每人率领十个临时分组的梁山喽啰,当场开始夺旗比赛……
当时扈三娘还抱怨呢,“人都还不认识,总得让我跟队伍熟悉一下吧?”
阮晓露答得理直气壮:“大敌当前,敌人可不等你们寒暄。比赛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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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眼下原封送还给自己。敌军迫近,没功夫给她团建。
好在此处地理环境她十分熟悉。手头也有几个亲近可靠之人。她回忆了一下当时岳飞的开场行动,开始发号施令。
“这里谁武功练得不错,会泅水的?往前一步,让我认识认识。怎么,都谦虚?那我点名了,从块头最大的开始……”
盐帮喽啰慢慢跟上她的节奏,一时间站出来好几个。阮晓露又叫了二哥五哥,数出一共十五人,将十五副软甲和最锋利的大刀分发出去。
“二哥五哥,你们驾船埋伏海路两侧,等敌人进港,切断其后路,预备近战。王擒龙,将其余船只都拖进港。沈铁盘带人清场,十里内沿海灶户立刻停工,撤退进村,守好存盐的库房。还在晾晒的盐堆,一律遮上泥沙或稻草。另外,从辽东投奔来的那批灶户,有个姓郑的……”
沈铁盘直愣愣地问:“为什么?我也可以打……”
“因为他们不是来抢银子的。你是值守头目,灶户都识得你,最听你话。”阮晓露简单道,“其余人,去搬藤牌、木板,这拨敌人弓箭娴熟,咱们自保为主,尽量避免伤亡。”
盐帮成员的武功造诣也许不如梁山均值,但应对危机的经验十分丰富。阮晓露一句句吩咐下去,马上有人得令照做。乱中有序地四散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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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一瞬间过,天边乌云破开,显出那条笨重的大桨船。
船上带着几十个精于水战的女真部族精兵,另有掳掠来的契丹、高丽、汉人水手,尽皆水性娴熟,在海波中如履平地。有人爬上桅杆眺望岸边。
方才他们撞上当地渔民,本欲射杀灭口,那渔人却被一艘神秘快船所救。那快船一闪而过,看不出来历,但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水军所操纵。船上既无旗号,又无铭牌,不似大宋官军。
他们从未涉足南国海岸。然而听乌烈王子(宗朝)所言,此处盐场在大宋属于非法经营, 其中之人相当于大盗土匪,拥有像样的武装防御,不可轻视。
可也许是因为海面上雾气大,几个哨兵极目远望,只看到岸边白茫茫一片,平滑的盐场一片接着一片,上面随意堆放着泥土稻草,甚至看不出所晒盐卤的轮廓,更遑论半个人影。
这可跟他们想象中的盐场不一样。难道找错地方了?还是情报过时,这盐场废弃了?
他们的任务是侦查,可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无功而返。
船头指挥的女真谋克(百夫长)决定:“上岸探个究竟。”
放下小艇,一个十人小队登陆上岸。向陆地行了半里地,这才发现,从远处看灰蒙蒙一片的盐场,其实都遮了泥沙稻草,挡住了井栏、棚架、盐堆……
其中一个火堆还冒着热气,明显熄灭没多久。
这哪里是废弃盐场,这分明是片繁忙有序的生产基地!
有人觉出不对劲,刚要聚拢撤退,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捂着脑袋,头破血流。一个大汉执着粗棍,跳将出来,朝着他没头没脑地打。
紧接着,稻草后面跃出几十个精壮汉子,挥舞鱼叉腰刀,怪叫着扑了上来。
女真人虽然悍勇,但长途航海辛苦,刚一上岸,路还没走稳,被人四五个围着一个,毫无章法地乱棍出击,也渐渐落入下风,倒下五七个。余人忙朝水边跑,一边扯开嗓子大叫。船上人见战友被偷袭,当即挺弓放箭。那箭都射在盐场边缘的稻草上。
岸上的大汉却也不追。其实他们大多数武功平平,只凭着人数优势,把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收割了一波人头。如今敌人撤退,己方也不能暴露实力,呐喊一阵,各自退回。
几个哨探逃入水中,连滚带爬地登上大船,连声叫道:“他们有埋伏!有厉害的兵马!这里就是盐帮的大本营!快回去汇报……”
大船急急掉头,几十水手用力摇桨,船身咯吱咯吱地响。
突然,一声崩裂,一块船板飞入水中,大船瞬间开始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