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妹儿?是你!”
不由分说,他呼的张开双臂,将阮晓露一把搂在怀里,像搂着只流浪小猫。
阮晓露双脚腾空,徒劳地扑腾着,连“非礼”都叫不出来。
忽然背后一阵聒噪声。一船官兵从水草里冒头,挥舞棍棒,得意喊着:“兀那婆娘,这回捉到了,看你们往哪儿跑!……”
大汉圆睁怪眼,一把将阮晓露薅到身后,朝水里叫道:“老五!”
话音刚落,那趾高气扬的官兵小船,肉眼可见地下沉了几寸。
官兵还没来得及反应。水中突然伸出一只诡异的手,一把将摇船的拖下水去!
而且还压了个完美的水花。水面上若有若无地出现一圈涟漪,随即重归平静。
“啊啊啊救命有鬼——”
一船官兵吓得面如土色,在半沉的船里乱扑腾。
水里浮出另一个大汉。他年纪似乎轻些,同样是穿着破衣烂衫,身材虽然不如上一个那样雄壮,但……
他胸前刺了一只青葱的豹子!
两只獠牙从衣服破洞里露出来,闪着冷光。
大汉眼里同样闪着冷光。看到阮晓露的时候,那冷光霎了一霎,瞬间阴沉起来。
“妹儿!你脑袋怎么破了?谁打的?”
“唔……”
阮晓露再次陷在一排腹肌里喘不过气。头顶一沉,被一只大手揉了两下。
岸边簌簌作响。第三个大汉无中生有,大踏步走了过来。
他赤着脚,赤着上身,下面随意围了条布裙。漂亮的流线倒三角身材一览无余。他的一头乱发松松的挽着,发间俏皮地插了一朵小黄花儿。
他的手里,老鹰捉小鸡一般提溜着一个人。趾高气扬的巡检何涛,此时垮着面孔,不住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第一个大汉面露喜色,叫道:“老七也回来了。”
那个老七将何涛脸朝下丢在地上,潇洒地掸掸手,张开双臂朝阮晓露扑过来。
“姐!”
*
阮晓露脚下生根,一动也不敢动,被三个男人亲亲热热簇拥在当中,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满身大汉”。
“你们、你们……”
她不是听错了吧,这几位壮士管她叫啥?
他们之间,互相又是怎么称呼??
地上有人哎哟唉哟的□□。巡检何涛鼻青脸肿,不敢爬起来,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清了几个大汉的面孔,他吓得一哆嗦。
“阮……阮小二。立地太岁阮小二。”
腹肌猛汉威风凛凛地一叉腰。
“爷爷便是!你不是要拿我吗?来啊!”
何涛哪敢接茬,又看看刺青大汉,被他胸口的豹子吓得汗流浃背。
“短……短命二郎阮小五。”
“冤有头债有主,”阮小五冷冷道,“你是来捉俺的,为何要进村为难俺的老娘和妹子?”
何涛答不上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转向戴小黄花的猛男,绝望地作了个揖。
“活阎罗阮——阮小七。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兄弟其实……”
扑通一声,阮小七一脚把他踢回水里,算是回答。
*
阮婆婆总算蹒跚走来。三个大汉一怔,神色瞬间恭谨。
“娘。”
啪!啪!啪!
阮婆婆老当益壮,面对比她高两头的汉子,颤巍巍直起腰,一扬手,一人赏一个大巴掌!
“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不是俺的乖女,你娘今天要折在泊子里!你们妹子差点让狗官打死!说,这几个月死哪去了!”
阮婆婆对阮晓露从来是和声细气,从来没听过她狮子吼。
“我还以为你们……”她忽然抽噎,又竖起眉毛,喝问,“照实说,这次是赌钱输了,还是又打伤人了?”
阮家三兄弟齐齐低头,像闯祸的小学 生。
最后还是阮小二低声说:“娘,这次不一样。那天不是妹儿饿肚子,饿得直哭。兄弟们寻思着,一不做二不休,这次要搞它一桩大富贵,免得您受穷受苦,让你们再也不挨饿……”
阮婆婆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三个儿子的鼻尖骂。
“作孽呀!我一辈子操劳,养出这几个不省心的货!要不是我的乖乖小六,我这把老骨头就烂在牢里了!呜呜……”
阮小五忙补充:“本想把你们接出来避风头,没想到官司会缉拿得这么快。好在有惊无险……”
一群官兵还在水里扑腾。阮婆婆坐在地上叫屈。
“伤了官差,你们这是杀头的罪!罢了罢了,还不如我先去县里自首……”
阮小七把老娘扶起来,笑嘻嘻说:“娘,好教你莫担心。我们兄弟几个已经找好退路,跟着东溪村晁保正,占了梁山泊,往后官兵拿俺们没办法!咱老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也不用回去了。此处有船,咱们走吧!”
第3章
星光下,夜色间,两艘小船静静地滑进湖水里。
一艘是阮氏母女惯用的小渔船,只容两人,轻盈便捷,女子也能轻易掌舵。
一艘是阮家三兄弟的大棹船,那船桨有成人大腿粗,寻常人提都提不动。
阮小二提起那傻大黑粗的船桨,轻轻一抖,那船宛如一个灵活的胖子,嗖的飙出去老远,吓醒一串鱼,原地吐泡泡。
阮晓露握着小船桨,悲催地打转。
刚刚抽过筋的左腿还使不上劲,划不动船。体育生颜面扫地。
阮小二无奈,船桨再一抖,大棹船精准地回到了她旁边。
“算了,我来划你的船。”
他把大粗桨交给阮小五,自己轻舒猿臂,把老娘提溜上棹船,自己一跳,跳到阮晓露身边。
于是小渔船也成了一条飞鱼,两条船肩并肩,像装了马达似的,不停不歇地往前冲。
在它左右,几艘快船不疾不徐地伴行。划船的都是面目凶恶的喽啰,船首飘着杏黄旗。那是梁山派来接应的先头部队。
岸边的树木山石飞快后退。
阮晓露坐在船舱里给自己按摩小腿,发梢因为惯性而飘在脑后。看着前面摇船大汉一鼓一鼓的肌肉,脑海中奏起雄壮的《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瘫痪在床的日子太难熬,她重拾文化课,四大名著刚啃完。如今,《水浒传》里的一个个简单人名,化成鲜活的脸,出现在她身边。
她本来还盘算怎么旁敲侧击地问问情况,今年是哪年,金銮殿上坐的哪个皇帝。
现在看来也用不着了。
原身的记忆慢慢苏醒。她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大汉。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乃是一母同胞三兄弟。二哥稳重,五哥孤傲,七哥乐天。但三个人都有一项共同点:能打。
三兄弟打小就是问题少年,常年不着家,无师自通一身好本事,不怕天,不怕地,捕鱼、私商,什么都做。也曾路见不平一声吼,道上的兄弟数不清。为此也不少吃官司进衙门,因此成了百里闻名的“好汉”,人称阮氏三雄。
一个寻常打渔婆婆,能养出这么三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葩,阮晓露想不出原因,只能归结于基因突变。
毕竟,自己作为阮家小六,据说跟小七是前后脚出来的龙凤胎。可是时光荏苒,世道不公。她在村里已经算是傻大个,黄花闺女里的一根愣大葱。被几位兄弟一衬,不能说是略有差距吧,至少也算是小鸟依人。此时的小七已经比她高出二十公分,每次居高临下地叫姐,都让她头皮发麻。
“姐,”阮小七笑嘻嘻,隔船凑过来,把她吓一大跳,“那狗观察欺负你了?人让俺捆在船尾,你若不忿,去揍他出口气。”
“满身大汉”对她亲亲热热,完全没了方才揍官兵时的凶狠样儿。阮晓露心防卸下,试探问:“你们这几个月,做什么去了?”
看过《水浒传》的她,心中其实已经隐约有答案。这话是代替阮婆婆问的。
听她这么一问,阮家三兄弟立刻精神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道出了一桩壮举——
朝内的蔡京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女婿大名府梁中书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打算运到京师给丈人庆生,名唤“生辰纲”。
这事传到江湖,各路好汉摩拳擦掌,都盯上了这一套不义之财。
阮家兄弟被一个叫吴用的教书先生拉入伙,认识了晁盖、公孙胜、刘唐等一群好汉,经过一番风驰电掣的缜密策划,终于抢在各路江湖同道行动之前,把这一笔巨款劫到了手。他们扮作客商,跟押送生辰纲的队伍擦肩而过,用计骗他们喝下了掺蒙汗药的酒。然后一番偷梁换柱,生辰纲就落到了他们手里。
阮家兄弟说到得意处,击掌大笑。
“那个押送的杨制使,喝下蒙汗药酒以后,只有眼珠能转,朝俺们翻白眼都翻不对方向,哈哈哈!”
阮婆婆面无表情,暗自怄气。自己儿子们的劣迹她也不是第一回 听了。三个煞神年年给她惹麻烦,村里人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暗地里不知怎么咒呢。
她早就打定主意,就当没养过这几个败家玩意儿。
“娘,”阮小二豪迈地说,“如今恶人当道,好人没活路。往后您就跟俺们享福,天天吃肉!还有妹儿,以后就在梁山泊做大小姐,再也不用抛头露面去卖鱼!对了妹儿,你一直念叨想要个新钗儿,回头哥给你打十个,换着戴!——妹儿?”
他的笑容真心实意。阮晓露没答。她望着水波,心情复杂。
没听说《水浒传》里,阮氏三雄还有个妹妹……
水浒是男人的故事。好汉们的家眷不重要,故事里忽略也正常。
不过也正因为此,她在这个世界里的命运,暂且属于未知。
不像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哥儿仨。如果按照书中的结局,两个英年战死,剩下一个削官为民,复回乡打渔,了此一生。
什么豪侠聚义,什么富贵功名,通通大梦一场。
阮晓露:突然伤感。
芦苇消失不见,眼前的水面阔了起来。石碣湖到了尽头。一条狭水过去,便来到了广袤的梁山泊。
石碣村的渔民从来不敢到梁山泊里打渔。据说泊子里盘踞了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