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妹子……”
石秀面色肃然,朝她深深一揖:“姑娘公而忘私,是寨子的大功臣,受我一拜。”
他和这姑娘初识,就让她和她兄弟联手涮了一通。后来同寨为匪,两人始终不太对付。他几次三番想寻她的错处,给她穿个小鞋,结果不是误传误判,就是领导包庇,要么就是没抓到关键证据……总之,看着她一步步升入核心领导层,成为山寨之福星,石秀颇不以为然,觉得她德不配位,迟早栽跟头。
直到此刻,他方才对她刮目相看,这妮子原来还懂点大义。他本身是冷血理智的性子,换了自己,必然也会做此选择。
花荣愣了半晌,低声道:“舍妹多半会偷摸下山来救你……”
“那就管好她!”阮晓露突然焦躁,“我意已决,有什么感想不用跟我汇报!你们不是还得待几日吗,有的是时间交代事儿!就当我有公事在外,我以前也不是没出过长差!现在都给我去休息!倘若懈怠误事,我现在依旧是总指挥,我军法罚你们!”
众人默默半晌,逡巡良久,和她互拜了拜,无言散去。
-----------------
皇家客房里陈设华丽,雕花木床,汝窑茶具,红烛线香,黑釉描金瓶里插着几枝带雪寒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先皇亲笔,价值千金。此时更是已经绝版,怕是笔笔都价值连城。
以后这儿就是俺家了。阮晓露想,可惜没个院子。窗也有点小。
往大床上一坐,才发现有一个人一直没走。
她抿嘴微笑,不太熟练地拨弄那一堆精致茶具。
“喝盏茶?”
不知从哪冒出三五个宫人,殷勤接过青瓷执壶:“何劳夫人动手,奴奴为您点茶。”
李俊阴沉沉地看着那几个宫人,不开口,把她们瞪得落荒而逃。
他执了壶,却忘记下一步,举了许久,轻轻放下。
“你意已决?”他问。
阮晓露点点头。
李俊眼眸一暗,就要抗议,“可……”
忽然想起当时在辽阳府,不知聊到什么,问她:“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答得十分实诚:一意孤行呗。
这个姑娘平日里亲善和气,好像个春日的小太阳。逼急了,她却是寒冬一道风,走南闯北,上天入地,谁都挡不住她的脚步。
他舌尖转了许多话,最后轻声道:“盐场的兄弟和乡亲,见不到你归来,要失望了。”
她又点点头,忽然情绪上涌,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了一会儿,渐觉视线模糊,扭过身去,装模作样地鉴赏墙上挂的御笔花鸟。
“抱歉。”她闷闷地道,“让你白欢喜一场。你回去依旧有的可忙……”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擦湿了一双袖口。
李俊从背后扣住她双肩,掌心覆住那生机勃勃的、发热的肌肤。
“你这个一天不跑步就别扭,两天不举重就心慌,三天不下水就难受的……”他笑着叹息,“讲大话容易,这日子可没那么好捱。”
“不起事,我们死。起事,无数人陪着我们死。”阮晓露道,“易安姐姐和我说……”
李俊幽幽的道:“你不要见到个姓李的就乖乖听话,那个才女没安好心,只是给你灌迷魂汤。”
阮晓露还噙着一泡泪,就被逗乐了,在你眼里我好乖吗?
“……至少她承认官逼民反,也不认为出身草莽的反抗者都是天生坏种的贼。否则我根本不会跟她对话。”她一字一字道,“可是她说,自古变革都是用人命堆起来的。不管初时的基调多么高尚正义,最终都免不得食禄山林,沦为虚妄。我问她,有没有少流血、又可以慢慢改变的路径。她说我幼稚,史书典籍里没有先例。我说史书典籍都是狗屁,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她转过身,强笑道:“拿我一个人的自由,换这个试一试的机会。你们可别让我白耽搁功夫。”
她的志向不高远,却纯粹。就算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她也要尽力缝缝补补,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在这破台子上立得久些,唱出一台像样的戏。
不求彪炳千秋,但求问心无愧。
出道江湖这么几年,她跑过腿,打过杂,闹过事,杀过人。黑白两道穿针走线,五湖四海遍识英雄。也曾纵马驰骋雪原草场,也曾驾船征服惊涛骇浪。江湖上传说一大堆,可谓活得充实够本。
她拉出颈间红绳,将那枚古旧的铜钱解下来,托在手心,沉甸甸的递回给他。
“可能会让你等很久……唔,还是不要等。反正也没许诺什么……”
他的眉梢狠狠地抽动了下,没接,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她,又环顾这满室富贵,忽然拉着她出门。寒风如割,腊梅如血,刺破新雪,连绵暗香。
“梁山任侠义薄云天,不愿做那致使天下大乱的恶人,俊佩服之至。我有一难题,正好请教。如今京师空虚,新旧交替,国本未固。以我盐帮实力,至少能控制京畿一个月光景。然后,各地勤王军到来之前,山东、淮东、两浙地方,沿海盐场可尽归我军控制。朝廷失却半数海盐盐税,组织不起大规模围剿。江南地方人心浮动,以我盐帮各地收入,招兵买马不成问题。三年内,宋廷必将财赋耗竭,难以为继。改日换天,亦非痴人说梦。你不想看到血流成河,我会尽量努力,只要让你不再受制于人……”
新的宫苑人迹罕至,轻风回转,积雪簌簌而落,盖住了他的大部分声音。
“等我再次踏入此处,梁山义士与我是友是敌,还请示下。”
阮晓露心头怦的一跳,抬头看时,李俊面色如常,好像只是在和她商量晚上吃什么。然目光犀利,仿佛面前已有千军万马。
“我不关心皇宫里坐的是谁,反正过几十年都会死。”她慢慢道,“我也不关心天下姓什么,反正过几百年都会完蛋。我也不在乎后世怎么看,是吹嘘赞誉还是大肆抨击,通通干我鸟事。我只希望村子里的父老乡亲能安稳过日子,每天醒来都有盼头,不会因生计无着而受人奴役。江湖儿女肆意九州,把青春年华用来准备三年一次的全运会,而不是行军打仗、骨肉相残……如果你觉得你能做到,我会拥护,也会让梁山弟兄鼎力支持。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让无关之人少遭点罪。”
李俊有点不相信,握住她双手:“真的?”
阮晓露坦然点头。
他眼中闪过感激之色,道:“若得相助,他日必当加倍以报。天下富贵,尽以为赠……”
“到那时,”阮晓露微笑着打断,“我保证你寻遍江湖也找不到我。”
他将她端详良久。姑娘家的眉眼温和而刚毅。零星雪花落在她鼻尖脸颊,化成晶莹剔透的水。
他蓦地轻笑,眼中的雄心妄意淡去,笑意里带着七分酸楚,轻轻亲了亲她嘴角。
“还有多久换班?想做什么,我陪你。”
阮晓露想了想,不客气道:“想你给我做顿好吃的。”
李俊:“……”
就知道。
“走,咱御膳房瞧瞧去,看他们有什么好东西。”
休整片时,携手出门。此时的宫城已然沦为旅游景点。到处可见梁山与盐帮军马驻守巡逻,休班的四处乱逛,除了后妃稚子居住之处不骚扰以外,其余地方到处留下了好奇的脚印。当然,也不免留下些许黄白之物,熏得过往宫人愁眉苦脸——但也不能怪大伙,谁能想到,这宫里茅厕居然比财主家客厅还豪华,熏得比花街瓦子还香,导致大伙视而不见,数次过门而不入?
御膳房比聚义厅还大,里头几十个御厨抱头缩着——这还只是昨天值夜班的。琳琅满目的食材装满一排排大架子,直堆到天花板。阮晓露略略一看,没一样认得。好容易发现一盘洗好的葡萄,拿起来一咬,差点崩着牙——水晶的。
而李俊也遭受他研习烹饪以来的头一次挫折。他认真逛了一大圈,垂头丧气回来:“不认识。不会烧。”
阮晓露大笑:“可见不是住这儿的命。”
李俊命令御厨按照众匪之口味,烧几桌流水价大锅饭,犒劳连日辛苦的弟兄们。那些御厨一个个唉声叹气,说不会烧平民饮食。李俊懒得跟他们掰扯,拿个擀面杖,随手一撅——咔嚓!
御厨们一言不发,埋头切菜。
于是弟兄们吃上了御膳,疲劳一扫而空。期间不免闹出笑话,诸如把漱口水当茶喝、把装饰性的“看盘”几口吞掉之类。御厨不敢抱怨,只能暗叹暴殄天物。
那边新君赵桓和他的领导班子加班加点,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顿御膳,拿出平生最高效率,忙到天色擦黑,总算完成了大部分交割工作。
“这些是州县地方官的名单……生员士子、宗亲皇族……钱粮府库、保甲户口……守备军马……”
交出这些的时候,赵桓甚至如释重负。夜来被土匪们粗鲁虐待,身上留下的乌青伤痕隐隐作痛。他再也不想来上第二回 。
此时大部分军马已知晓协议内容,也知道阮姑娘将留在京城为质。饶是众人洒脱不拘,此时也不禁堕泪。
不过,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有聚有散乃是常态。大伙虽感伤,却也没觉得天塌,谁都不愿显出小儿女态。要是真摆出个生离死别的戏码,出一番丑,不仅有违英雄气概,而且给阮姑娘留个磨磨唧唧的印象,让她以后没事想起来就嘲笑一番。
在最大的大殿里开了个席,席上一个一个给她敬酒,细数往事。酒过三巡,又撒欢笑闹,哭哭笑笑的喝了半夜。
“妹子放心,没了朝廷官军掣肘,俺们回去好好干,定要将十六州搞成个清平世界,让别处官民都羡慕咱!聚义厅里给你留着位子,等咱山寨壮大些,再跟这小皇帝谈判,把你给赎出来!”
阮小七叫道:“换□□行!都是阮家人,生辰八字都一样,换张脸而已……”
几人同时道:“住腻了再换俺,一个人住它五七月,反正条件不差,咱梁山有的是兄弟轮候。”
没心没肺的跟着哈哈大笑。稍微谨慎点的都没跟着笑,知道以狗朝廷的德性,怎肯轻易放弃干系重大的人质?此一别,大约再无法相见。
童威童猛泫然欲泣,喝酒不知滋味,一次次看向李俊,仿佛在问,你咋没劝动她哇?
李俊无言,跟铁兄弟各干一杯。
鲁智深带着李忠周通出门晃荡,见到大小官员,挨个找茬:“阮六姑娘的吃住,得跟小皇帝一个标准,绝对不许省钱!要是饿瘦了些儿,哼哼……”
阮晓露满一杯酒,抹把眼泪,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保重。”
她抱着小七,密密吩咐了许多话,直到醉意袭来,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发展经济……啊,发展生产力,不要好勇斗狠,别急着吃大户……财富是创造出来的,不是抢出来的……别跟灰菜他们似的,有点资源就糟践,那就坏菜了……这些道理军师肯定都懂,但是你们得逼着他做……只要让乡亲们过得好了,大家拿脚投票,现在是十六州,以后就是十七州、十八州……一百州……那时候咱再见,哈哈哈!嘘,莫要让做公的听见,这是咱们的秘密……”
阮小七也听不太懂,抹着泪,一字一字死记硬背。
曲终人散,李俊扶她回房,照例赶走了几个伺候的,点了炭盆灯烛,除了衣甲快靴,一言不发地紧抱了她,直托得臂上青筋凸起,她脚尖离地半寸,还不肯放,反将 下巴低埋在她肩膀里,深深呼吸那蓬勃的血脉跳动。他连日行军作战,边幅不修,细微胡茬扎得她痒,激起一身粟粒,带着眼泪咯咯笑,又抬起面孔让他亲。烛台翻倒,却不见暗,原来月光映雪,从细细窗棂中蜿蜒入来,满室生辉,如同白昼。她嫌晃眼,拽下轻盈的竹帘。
………………………………
………………………………
数日后,诸事办妥,先皇下葬,新帝登基。文武百官里当然不乏刚硬之人,闻得新君向泥腿子如此妥协,抗议不止。赵桓带着班子大刀阔斧,削官的削官,贬谪的贬谪,压下了朝堂上的抵制之声。又有几处地方军马闻得京师变乱,急急忙忙就要来“勤王”,路上接到一道道诏书,喝令他们不准擅自出兵,否则不仅无功,反而有罪。于是“勤王军”也都虎头蛇尾地散了。
匪兵分批退出京师。阮晓露身处小小一室,看不到将士们的姿容,只听得人声马声,乡音渐远。
房间富丽,暖和喷香。然而门上有铁锁,窗外有铁棂,门外便守着机灵的侍女,再外面是一队三班倒的精锐侍卫,个个身高九尺,胳膊比她大腿粗。听他们在外头训练的架势,当是皇城司中的杰出成员,功夫都不输林冲卢俊义。只要有一个横在门口,她插翅难飞。
新君赵桓不计前嫌,舍己为人,宁可自己身边护卫拉胯,也要把最优秀的安保人员拨给她。
她坐在软和的大床上,放空发呆了好一阵。忽然低头,意识到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平时挂在颈间的小红绳,此时摸了个空。连带上头栓的零碎,她冒险江湖的一应纪念——蓬莱海边捡的粉贝壳、答里孛赠的琥珀耳环、方腊的玉玺残片、宗朝用以买命的特大号虎牙……
明明昨晚还在,却不知何时被摘去了。只留了那一枚破破烂烂的“大齐通宝”,包了枚手帕,放在她床头。
她吃惊半晌,忍俊不禁。痴着回味了一会儿,忽地站起身,活动肩臂,开始热身。
无聊的日子还有许多年。先来一组俯卧撑吧。
第300章
忽而冬雪消融, 春光淡荡,夏雨滂沱,秋蟾皎洁。京师内外, 早就恢复太平气象。十六州易帜更张已成定局。地方内部或有反对,但也抵不过梁山势力的武力威慑。而宋朝这边, 就算有人不服, 没有皇帝授权,也组织不起全面的清剿。
由于赵桓在东京变乱时表现太差劲, 事后又清理了不少反对他的忠臣,这新君甫一上岗, 就不太受官民待见。后来他下令射杀百姓之事也不知怎的漏传出来, 皇帝风评差到极点。不得已, 只能请郑皇后——此时已升级为太后——出来垂帘听政, 以安人心。宫变那日, 匪徒打入后宫, 太后以女子之身, 力挽狂澜, 保全一众嫔妃清白,时人盛赞,把她和章献太后、宣仁太皇太后等前朝贤后相提并论, 谓之女中丈夫。连带当时在场的后妃命妇、女官宫娥,都大大的奖赏了一番。后宫女子地位空前提升。
可没多久, 舆论扭转。朝中有人开始攻讦太后,说她一介女流之辈,代表国家与匪兵交谈, 既是失礼,也是越权, 大大有违妇德。而且谈出来个什么玩意,为了一己之安全,生生放弃了一十六州的膏腴赋税,给国家埋下了极大的隐患——果然是妇人之眼光短浅,朝廷上随便挑个有识高官,都能把那帮匪徒驳得哑口无言,何至于割地赔款……她居然还有脸垂帘,真不怕把国家带沟里去。
如此种种。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皇帝赵桓在后头推波助澜。他虽然无甚远谋,但争权内斗倒是无师自通。他的政治资源毕竟比太后雄厚得多,没多久,太后自请撤帘,隐居道观,一心修行,不问俗事。
不过其余国事,赵桓就处理得没那么从容。“流寇乱京”之事,尽管官方一再遮掩,民间还是慢慢谣传出了八分真相。便有江湖势力蠢蠢欲动,也想来个照猫画虎,弄个土皇帝当当。譬如河北西路之大盗张迪,也是梁山积分赛的常客,听闻消息,带人占了洺州府城,砍了太守,一封书送到朝廷,乞封节度使。等了一个月,没等来册封,等来了朝廷十万剿匪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