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
大船终于靠岸。船上果然没再溅上一滴水。
山东帮和揭阳盐帮先后跳上码头,瞬间分成两拨。
武松手按刀柄,面色不善。孙二娘手里紧紧攥个小纸包。鲁智深拎起禅杖,不怀好意地掂了掂重量。
连一向出尘绝俗的公孙胜也抚摸着腰间桃木符,喃喃自语,暗地里不知咒了谁。
李俊仿佛没看见,依依不舍地跟山东帮道别:“得闲来饮酒。”
晁盖热情地拍他肩膀:“一定一定。”
“喝完再叫人带你们游览江州城。”
“好好,多带些人来,咱们亲近亲近。”
“不醉不归!”
“一言为定!”
“兄弟做东!”
“那怎么好意思……”
约了半天,就是没说时间地点。
武松等得不耐烦,临江找了个酒馆自斟自饮去了。晁盖这才连忙告罪,双方总算分别。
晁盖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喊道:“喂,你们信里其他人……”
岸边人头攒动,早没了李俊三人的身影。
-----------------------
江州城果然富庶,背靠大江,人广物盛。鸥鹭起于沙汀,轻舟撑过别浦。牧子渔翁,野叟溪童,红蓼滩头,雪浪拍空,一派风流。
无数商船客船往来辐辏,有些是专门走运河的平底船,有些是即将出海的大帆船。岸边一条专门给纤夫行走的土路,踩出无数深深的脚印,可见水上交通繁忙。
阮晓露头一次目睹浔阳江重镇盛景,目不暇接。她想,这要是沿江边修个步道,天天踏着晚霞来夜跑,跑完十公里,找个江景大排档,就着小龙虾喝啤酒——这生活神仙也不换哇。
不过晁盖他们不这么想:“可怜宋江兄弟在此处受苦。咱们赶紧打探风声,赶紧把他救出来,别让李俊那厮……那帮兄弟得手。”
孙二娘笑道:“说得轻巧。方才江边打一场,万一官军盯上,到时咱们还怎么出门?”
晁盖刚在江上吃了个下马威,然而豪气不减,正色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才是英雄本色。不管他们承不承情,咱们仁至义尽。若是惧怕官兵而缚手缚脚,算什么好汉?再者,我看那狗通判逃得狼狈,未必看清我们的长相。”
的确,此时的公安系统也没有全国联网。名满山东的通缉犯,在江州也只能算是路人甲。黄文炳慌乱间又看不真切,多半只把他们当成盐帮同党。就算要报复,也只会追着李俊咬,不会专门去查他们来历。
几人低调行走,找客店住下,果然风平浪静,尚且无人盘查。
简单商议过后,大伙决定分头行动。
鲁智深、武松、公孙胜,三个人本色出演,扮作云游出家人,到内外城门去观察江州城防。
晁盖扮作客商,每日逛街熟悉路径,制定撤退路线。
孙二娘和阮晓露扮作来探亲的妇女,到牢城附近探听风声。
很快打听到了,这江州城里驻着五七千军马,知府姓蔡,双名德彰,是当朝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被派到这富贵之地来刷履历,顺便享福。蔡九知府为官贪滥,作事骄奢,府城牢城里天天收贿索贿,关键岗位上全是不学无术的二货,腐败得一塌糊涂。
比如今日,就有个差拨溜出来喝酒,被孙二娘盯上搭讪,灌了几杯,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宋江啊,哈哈,是有这么个犯人,不知哪来的钱,天天点头哈腰的,请这个喝酒请那个吃饭,那嘴脸,啧啧,我喜欢……”
孙二娘不动声色躲过一只咸猪手,笑着回道:“是老天爷心疼你们差事辛苦,特意派来这么个人给我们改善生活吧?”
转头却朝阮晓露幸灾乐祸地眨眨眼,那意思是,宋江手头这么宽裕,都是梁山赞助的吧?瞧你们这帮冤大头,辛辛苦苦拦路抢劫,血汗钱都给贪官污吏花了。
阮晓露筛杯酒推过去,乖巧地问:“这个宋江这么巴结人,你们肯定不会把他丢到苦力牢房里去,是不是?”
差拨呵呵大笑:“那怎么会!他是做吏的,又识字,哪能做苦力。当天就让知府要到抄事房里去了,住单间,比我的房还宽敞!——哎,两位娘子,你们要找的老公在哪里,不是我夸口,这牢城上下我都认识……”
两人把差拨灌得烂醉,跟酒保说一句“酒钱待他醒来付”,携手出门。
阮晓露:“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晁寨主……”
孙二娘却懒洋洋地说:“急什么,你们那宋大哥过得挺滋润,晚几天救他不成问题。你陪我到街上逛逛,这江州的布料首饰真新鲜,郓州济州可未必有。还有脂粉花钿、香包头花……”
阮晓露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孙二娘也终于醒过味儿来,宋江这日子过得,可比当土匪惬意多了。
土匪有单间住吗?除了晁盖吴用等几个领导,梁山上大部分兄弟,都还是住臭烘烘的多人宿舍呢。
阮晓露跟着孙二娘逛胭脂铺,试探着问:“那,要是到时宋押司……嗯,贪恋舒适,不想走,怎么办?”
孙二娘伸手入怀,神秘莫测地一笑,两指拈出来个小纸包,晃了晃。
“不然我大老远出来干嘛,买胭脂吗?”
她把小纸包放回怀里,高声叫道:“掌柜的,这个色儿,这个色儿,这个色儿,各来一盒。”
阮晓露心里说,你可不就是来买胭脂的……
孙二娘笑问:“你不来点儿?”
阮晓露倒是也有买东西的需求。下山之前,梁山各路居民听说她这次要远去江州,纷纷提出了代购需求。花小妹想要时兴衣裳头面,林冲想要庐山云雾茶,齐秀兰想要当地“玉壶春”的酒曲,朱贵想要沛县狗肉酱,吴用则说,江州是千年古城,想让她寻摸寻摸古人遗迹,带点纪念品。
连她老娘阮婆婆,都颤巍巍地跟她比划,说她年轻时就听说江州富饶,“江里的白鱼一丈长, 千斤重,比梁山泊里最大的鱼还要大,跳起来水花泼翻船,俺一直想见识见识……”
阮晓露听得肝颤:“您说的不会是中华鲟吧?”
那可不能捕捞,回头寻条大鱼交差得了。
但是此行变数太多,阮晓露也不好直接收大家的军功券,于是说好,先买后付,货到付“款”,这样她有啥买啥,也不用整天惦记这点事。
免得把更重要的任务给耽搁了。
-----------------------
当晚,众人在客店碰头,交流情报。
阮晓露:“探听出来了。宋大哥在抄事房做事,没受什么皮肉之苦。跟其他小吏一样,每十天有个假,能到牢城外头放放风。”
众人面露喜色。
晁盖问:“咱们的盘缠能用多久?”
亏他想到这事。孙二娘开酒店出身,自发负责小队财务,当即通报:“不乱花钱的话,最多一个月。不过就算盘缠用光,咱们还有老本行呢。”
老本行不能随便用,毕竟是客场作战,人生地不熟,不能轻易累积风险。
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月内,他们最多有两次机会,能在牢城外头遇见宋江。
错过这两次机会,就得暴力劫牢城,难度指数直线上升。
晁盖问:“他下一次放假……”
阮晓露:“明天。”
众人均是眼色一亮。
“事不宜迟,”晁盖神色坚决,“不仅要救人,而且要赶在那群厮鸟……哦不,李俊兄弟之前,给他们省点力气。”
“营救行动”升级成为“营救比赛”,一帮大男人更添动力,摩拳擦掌,立志要来个强龙压过地头蛇,扬我山东男儿之雄威。
武松道:“我们已摸清城防的薄弱之处。等劫出人,可走城北小路,沿江行五七里,有个大庙,唤作白龙庙,外面有沙滩,有船。”
听得“渡船”二字,大家神色都有点犹豫。
公孙胜补充:“是当地渔婆渔妇的小船,绝非盐帮之流。”
晁盖喜道:“那就好。那明日正好行动。”
阮晓露似是不经意,忽然提议道:“要不要给宋大哥递个条子,好让他有所准备?今日那差拨贪酒贪钱,或许可以帮我们。”
这个想法有点大胆。万一那差拨反手来个举报,就是弄巧成拙。
但也有人觉得必要。孙二娘说:“万一宋公明明天在房里睡懒觉,不出门呢?”
那就要白白浪费十天了。
晁盖拍板:“阮姑娘想得周到。咱们耽搁不起。就这么办。”
在场公孙胜文化水平最高,当场挥毫写了个小纸条。
“山东老友有约,明日琵琶亭见。”
隐晦又简洁。宋江看了肯定能猜到“老友”是谁。万一让别人无意看见,也不会成为罪证把柄。
然后由孙二娘出面,给那贪酒的差拨塞点钱,送进牢城。
大家心满意足地睡觉。
阮晓露同样心满意足。如果宋江真的贪恋编制,不想上梁山,那他接到纸条后,只会反其道而行之,明天绝对不会出现在琵琶亭。
那样大家就不得不无功而返啦。
她这个卧底当得真轻松!领导还夸她!
第54章
第二天, 众人准备得当,直奔琵琶亭。
如果宋代有网络,这绝对是个当地网红酒馆。大街上随便一打听, 想找不到都难。
据说唐朝白乐天被贬江州,“浔阳江头夜送客, 枫叶荻花秋瑟瑟”的那一天, 酒席就摆在琵琶亭;亭子下面临着水,水里泊着的一艘画舫, 就是琵琶女当年的座船;墙上写着名家笔迹的《琵琶行》全诗……
墙头挂着个旧琵琶。阮晓露悄悄问店家:“琵琶卖吗?”
那店家见是个平民姑娘,白眼翻上天, 连连摆手:“这是白乐天当年听过的琵琶, 是古董, 概不售卖。”
阮晓露咋舌。还挺入戏。
这亭子真不简单, 就是个《琵琶行》主题的大型沉浸式特色文创酒肆。
一行人分散坐了, 要了酒菜, 就等宋江赴约。
酒过三巡, 人人微醺, 清风徐来,烟波渺渺,雾气蒸腾。
鲁智深有些焦躁:“这亭子底下的树好生碍眼, 洒家给拔了去。”
让旁人好说歹说劝住了:“这树可是当年白居易栓船的树,师父若是拔了, 酒家要你赔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