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轰!!
骤降天雷,大地巨振。眼中明晃晃的看到烈日,紧接着是漫天的盐,好像雪花一样纷纷下落。她背靠的砖墙已然粉碎,滚烫的热风把她裹倒在地,脑海中一片混沌。
轰!轰!又是两响。地动山摇,尘沙飞天。
似乎过了好久,才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叫之声:“炮!火炮!官军有火炮!”
轰!
又是一声巨响。阮晓露眼前一黑,耳朵听不太见。
*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刹那。灰尘涌入鼻腔,她没命地咳嗽,把自己呛醒过来。
耳边全是轰隆隆的幻听。睫毛上托着砂石尘灰,一睁眼就扑啦啦往下掉。她想用手拂,手臂被埋在松软的瓦砾下,用力一抬,又是一堆尘沙扑面。她闭上眼,小口小口的喘气。
被当做指挥中心的盐宗庙已经塌了一半。无数细盐撒在地上,原本凹凸不平的地面,一下子成了雪白的沙滩;只是那雪白中混着点点鲜红。方才还喜气洋洋交流战果的老幼灶户,此时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有的挣扎着起来,有的一动不动。
三位“老祖宗”分崩离析,碎成了泥土块。
阮晓露一瞬间好像又瘫痪了,心肝五脏仿佛被震得粉碎,全身使不动力气,又仿佛突然开来一个挖掘机,把她的胸口挖个大洞,嗖嗖的透着凉风。
直到有人轻轻拍她脸:“妹子?”
李俊从瓦砾下拖出俩小孩,试试都还有气,又俯身喊她:“妹子?”
他伸出一只手,她双手抓住他胳膊,用力一拽,把自己拽出瓦砾堆,茫然地立在原处,好像一个灰扑扑的泥人儿,只一双眼睛乌黑清澈。
阮晓露眼中仿佛慢镜头,看着胡大娘子捂着流血的胳膊发愣,卫珠娘大声喊着一个个组员的名字。童猛耷拉着脑袋,额头一个大血包。童威手忙脚乱地撕衣襟……
她猛然从瘫痪中解脱出来,额角青筋剧跳,破口大骂:“他奶奶的官军不讲武德,居然用热`兵器!”
四发炮弹,一发落在水里,两发落在盐田,还有一发正中指挥中心一角,砸在装盐的竹篮堆里,离她堪堪三丈远。
火炮到时,灶户们人数分散,幸而没死人,但也有不少人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哀号不止。
阮晓露低头,一道灰黑色的汗水滑落下巴,在胸前印了一个大大的灰印。半边袖子全烂了,胳膊上都是细小的血印。
有人递来一块干净的手巾。她机械地接过来,擦干净脸和脖子。
李俊面沉似水,眼中血丝闪烁。
“张顺睡着了?怎的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大概是在官兵手下吃亏多了,他倒是很淡定,一个个检点人数和军器。
话音刚落,一个灶户从残垣断壁里爬出来,肩膀上扛着一条大白鱼。
张顺在水里挨了一炸,当场晕了。好在他晕着也在闭气,换了别人,早就成失踪人口,再也找不到。
他慢慢醒转,一边咳嗽,一边急吼吼地喊:“大哥,大哥!我刚得知,他们带了个东京来的炮手,不知为何一直没启用。我赶紧往回游……”
他说到一半,才看明白眼前情境,面带愧意,愣住了。
“你就算是条真鱼,能快过火炮?没伤着就是万幸。”李俊丝毫不责怪,温和地安抚一句,“这房只怕是要塌。你若还能动,去寻些木料来,且加固了房梁门框。”
张顺一声不吭,跑去干活。
好在官军四发炮过,并无再多动作,明显是意在警告:我们不跟你们玩猫捉老鼠了,识相的就赶紧自缚投降,否则,大炮开兮轰你娘!
*
四发炮过,瞭望的官军哨探爬下高台,喜滋滋地通报:“正中敌寨中央,凌统制的大炮果然威力超群!如此一来,贼寇要么逃窜,要么归降,再没机会使阴谋诡计。”
凌振嘴角咧到耳朵根,控制着情绪,朝徐登拱手为礼:“全靠相公神机妙算。”
凌振,人称轰天雷,是东京第一专研火炮的匠人,在甲仗库里专心科研,专业素养无人能敌。可惜情商有限,不会钻营逢迎,加之朝廷重文轻武,因此赏识他的人少。偶有战事需求,人家听得他的声名,想调用一下,派人过来询问:你这大炮开一次,要多少经费呀?
凌振老老实实地算账:烟火药料多少钱,炮石炮架多少钱,搬运这些的军士得有粮饷吧,险峻去处还得增加损耗费维护费。风火炮、金轮炮、子母炮……每样价格都不一样。您要打西夏?一天一千贯起步。这可不是小人贪利,那火器就是烧钱的玩意儿啊!
问的人愣了,将他勉励一番,抬腿就走。
大宋军费本就紧张,有这预算,能招多少兵,买多少马,运多少粮草,充多少岁币……还用得着一个小小火炮?
凌振在甲仗库里被晾了五七年,官是一级没升。这才慢慢开窍,开始自己争取机会:不求公费打炮,他自己掏积蓄出路费,能上阵就行!
这次打听到淮东盐场叛乱,他又是托人又是送礼,终于争取到一个带资进组的机会,可把他激动坏了。
但带兵的徐登只是个弹压官,又不是老种经略相公那种眼界开阔的大将,对火器的威力认识有限,觉得自己率的都是水师,水火不容,要他干嘛?
又怕一个不慎,反倒把自己队伍给点了。因此让凌振远远跟在后头,就当他是个来蹭旅游的。
直到一战不利,损失惨重,徐登才想起,自己队伍里还有个赋闲的呢!
听他把火炮的威力吹得天花乱坠,那就死马当活马医,总比战败撤军要强。
凌振知道自己的前程在此一搏,更是加倍用心准备。挑个开阔地方架了炮,亲自调试,当即一鸣惊人。
一发炮弹飞了十里地,可比官军的效率高多了。
盐场那些刁民贼寇就算是孙猴子,此时也进了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芦,时日不多矣!
徐登当即命令封死盐场出入口,只留一条细细的水道,派重兵埋伏在两侧,就等贼寇冒头,到时一刀一个,把早先受的气都还回去!
*
海沙村死寂一片。
阮晓露挣扎着爬到瓦砾堆顶,远远看去时,一连声的叫苦。
她辛辛苦苦指挥村民们修筑的防御工事,有些甚至还没启用,几个炮弹炸下去,全成了一锅粥。木桩子石墩子渔网编绳陷坑……全都歪七扭八地暴露在外,成了精心布置的垃圾堆。
她孑然肃立,为这堆垃圾默哀。
如果此时官兵再次进攻,那将是长驱直入,直接包饺子。
耳中飘过几句支离破碎的话:“……官军倒是想,开炮烧钱,要不到那么多银子呗……还能怎么办,撤,带着乡亲们撤……”
阮晓露慢慢转头。村民灶户斗志全无,呆呆坐在地上,互相安慰包扎。四五个盐帮骨干,都再次挂了彩,满面茫然,试图总结眼下的境况。
“……可以撤。但是就这么撤了,太便宜那帮狗官。”李俊扬头,从炮击的缺口远眺海岸,“或者,如果顺子的情报准确,只有一个炮手,一门炮——咱们去把它端了,炮手杀了,也免得让他 日后再害百姓。”
童威抡拳头:“干!”
童猛却摇头如拨浪鼓:“官兵有这撒手锏,定然是重重守护,总不会把这大炮晾在空处。就算咱们还剩几十个能打的,如何能冲过去?”
不知不觉间,他已把村民当战友,做什么事儿都把他们算进去。
张顺也凑过来,不甚乐观。
“老乡伤的多,恐怕不能再战。”
“这事当然不能再让乡亲们上。”阮晓露跳下垃圾堆,突兀插入对话,“得派精锐突击队,绕到敌后,一击致命……”
四个好汉齐齐看向她。
“这也是梁山泊手段?”李俊问,“你们这么做过?”
“如此这般,然后派人接应,确保突击队平安返回。”阮晓露放轻声,“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上山以来,这招用过三次,成功过两次。”
童猛咋舌:“还有一次呢?没成功,人都死了?不行不行,咱们只剩这么几个人了……”
“你不去我去。”阮晓露斩钉截铁,“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尊大炮,毁了她全部的劳动成果。她觉得自己像个傻X教练,没法保护自己的队员,眼睁睁看着对手作弊。
这口气要是忍下,今后睡觉都不安稳。
李俊拍拍童猛肩膀,又含笑看了看张顺。
“三比二。动手吧!”
阮晓露一跳三尺:“李总威武!”
匪帮忌内讧,少数服从多数。童猛张顺没话,草草包扎,活动筋骨。
李俊找到轻伤的胡大娘子:“港内还剩三条船。辛苦弟妹,和阮姑娘一道,将这些老幼妇人、以及我那几个重伤的兄弟送到海中岩洞。此处不能留人了。”
这是破釜沉舟之策。行动之时,必须没有后顾之忧。
灶户们也知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沉默地鱼贯而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线路,有序撤退。
只有阮晓露不服命令:“我也能打,我要参加突击队!我不要躲山洞!”
李俊看着她,目光严肃:“妹子,说句丑话,你我并肩作战,是我盐帮胁迫在先。事到如今,盐帮反欠你的。你不必再为此涉险。”
说着在她后背一推,推她上船。
“刚才谁说的三比二?”阮晓露跟他较劲,大眼瞪小眼,杵着就是不走,“哦,遇事商讨算我,真行动起来又不算我,李总,您不仅会过河拆桥,这用人标准也挺灵活啊?”
童威童猛也好言劝她,她压根不理,整理衣裤,岸边薅几个没用过的灰瓶,一个个揣进怀里。
运动员的心思很简单:发令枪响过,她的头脑里就只剩下赛道和终点。不论对手是谁,不管赛况如何,不跑完全程,她绝不会退出。
李俊拦在她面前,目光威严,一字一字道:“这是赌命的勾当!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不想阮家三条大虫跑到淮东来找我索命!”
阮晓露一点不领这情,还怼他:“那你愁去吧,不关我事!”
继续固执地弯腰捡灰瓶。
李俊也有点上火,拣一句重话:“你是姑娘!虽然练过,武功气力都……”
阮晓露突然发现一个炮弹碎片,残余着浓浓的火药气。她好奇要捡。
李俊脸上变色,一个箭步冲过来,“烫!危险!”
在他扑来的同时,阮晓露突然侧身一让,手臂一圈一带,左手轻轻一斩!
李俊扑出半步,也觉出面前人意图不善,即刻收力,就地一滚,搓起一串细盐——
总算脸没着地,保全了一点老大的面皮。
他待要起身反击,忽然凝住不动。阮姑娘的右手指节已经顶在他后颈。
哑门穴。将军。
旁边童威童猛张顺都看呆了!本能想喝彩,又觉得不太合适,三条舌头打着结,六只眼睛骨碌碌转。
阮晓露绷着劲儿,不敢松,心跳飙到两百二,喘得支离破碎。
“你刚才说的啥,没听见,再、再说一遍……”
李俊栽得莫名其妙,一脸难以置信,半天,才轻声改口:“你一个姑娘,武功气力都不输与我们,且因相貌柔弱,容易让敌人疏于防范,因此……可作奇兵。”
阮晓露满意地嗯一声。往下一瞧,忍不住翘起嘴角。
铜筋铁骨的八尺大汉,在她手下半跪着,地上一层雪白。缉毒女警立功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