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从容信心,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反客为主,与虎谋皮——这份胆识,当个地级市领导屈才了。
后头三兄弟匆匆跟上来,听见张叔夜如此说,当场便要发作。
“狗官……”
阮晓露赶紧灭火,抱着哥仨的腰,艰难往后推。
“消气消气,咱要是答应,晁天王回来肯定要咱脑袋。”
又想,还好把宋江送去东京了,否则他要是在山上,肯定得光速滑跪,说不定比太守还早想到这两个字。
有了被方腊“招安”的一番经历,她也不乱分寸,扬头反问张叔夜。
“太守且慢许诺。您要招安梁山义士,此事可曾上报朝廷?可曾得到皇帝核准?没有?那您这是坑我们呢?万一我们答应了,回头金銮殿那位来个翻脸不认,您觉得寨子里这些煞星会把气撒到哪?就算上头默许,您先斩后奏,擅自招安一方盗匪,朝里会不会有人揣测,您是暗自积攒实力,养寇自重,图谋不轨呢?”
反正几近撕破脸,她再出言不逊,张叔夜能把她怎地。
张叔夜怔了好一刻。他也万没想到,一个女土匪脑子转那么快,刹那间条分缕析,挑出他话里唯一致命的破绽,皮球直接踢回他脸上。
要知道,他以前也招安过不少不成气候的强盗。那些粗鲁汉子根本不晓得多问一句,一听“招安”,膝盖马上就弯,恨不得马上就披红挂绿,换一张皮去祸害百姓。
但张叔夜抛出这句“招安”,属于无成本试探。对方呛回去,他马上就改口。
“本官随便说说,你们且记心上,此事从长再议。”他笑道,“那么你们可否保证,此后摒弃抢劫之恶举,保这八百里水泊外的百姓安居乐业?”
三兄弟眉头拧紧。阮小七忍不住喊:“不让劫富济贫,让俺们饿死?”
张横也愣:“老子一辈子只知道抢劫,不会干别的!”
“水泊里那么多鱼,又不上税,”张叔夜轻飘飘道,“我看你们后山上又有大片荒地,花点心思开垦一下,也能吃饭嘛。”
这就属于想当然了。他一个不事生产的统治阶级,以为开荒种地、喂饱几千张嘴,有那么容易吗?
阮晓露忽道:“保证不给你济州府添乱,成吗?”
张叔夜一怔,想了想,义正辞严地道:“别的州府也不能祸害!——当然,本官只管得济州,旁的地方,也无从过问。你们真去了,本官也不知,惹下祸事,那是罪有应得,本官必定冷眼旁观,拍手叫好。”
“噗,”阮晓露忍不住笑出声,“谢谢您了。”
海沙村的境遇让她明白了古代的“人治”社会的精髓: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事情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跟朝廷,跟官员,原来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就连那身上担了无数杀头刑名、罪行罄竹难书的绿林悍匪,官府平日里叫着“私通贼寇死罪死罪”,但情势所迫时,也可以屈尊纡贵,跟他们暗地勾结一下。
底下所有人都笑起来,听懂了张叔夜的言外之意。
阮小七大声答应:“没问题!保证绕着济州府走!”
咣当几声响。阮小二找出犄角旮旯一坛酒,倒出几碗,拍在桌上。
“太守?”
张叔夜嘴角抽动。这帮泥腿子土匪,还想跟他一起喝酒?
然而他身在匪窝,不入乡随俗,不能取信于人。
他慢慢伸手,犹豫着。
阮晓露灵机一动:“这碗酒的意思,您明白吧?哦对了,本来还应该杀只鸡,把鸡血混进去的。但眼下鸡都让他们撵跑了,要不您等会,我去捉一只……”
张叔夜一哆嗦,赶紧端起碗,唇角沾了个边儿,立刻放下。
“就这样,就这样罢。”
酒还不错。
梁山土匪这边不含糊,齐齐端起碗来干了。
聚义厅里没有多余官兵,一碗酒穿肠而过,留不下什么痕迹。然而在张叔夜心里,定然已留下永久的刻印。
张叔夜慢慢站起来,举着老迈的胳膊,卸下厅上那写着“气冲霄汉”、“义薄云天”的两面旗帜,卷起来。
花小妹:“你干什么!放下我们的东西!”
张叔夜摸着胡须,笑道:“留个质当。”
日后万一梁山不守信用,祸害济州府的民生,这两面旗帜就是这群男女“私通官府”的证据。就算梁山不清理门户,以后他们在江湖上人人喊打,再也没法混。
阮小七见状,虎着脸上去,扒开张叔夜官服,揪了个印章出来。
张叔夜大怒:“干什么?”
阮小七笑道:“留个质当。”
俺们好汉一诺千金,狗官居然敢不信,那也小小的礼尚往来一下。
张叔夜吹胡子瞪眼,最终决定忍了,就当这印不小心落水,回头刻一个新的。
至于梁山上的金银物资,济州府收缴大半,慈悲为怀地给剩下人留了半个月的口粮。
官军有序撤退,官船一艘艘开出港,梁山泊重归平静,只留一地凌乱的封条。
第84章
瘟神终 于送走。阮小七把寨主的交椅拉回原位, 耐不住心痒,一屁股坐上去,学着晁盖做派, 脚往椅子边一搭,左右四顾——
“兄弟们, 开会了!”
余音绕梁。
大家想笑不敢笑。最后是阮小二把他拉下去, 又好气又好笑,斥责道:“没大没小!这地方是你坐的?”
阮小七嘻嘻哈哈:“我坐着玩玩。”
梁山大本营失陷数日, 又奇迹般地回复原状。他有点恍若做梦,想做点出格的事, 驱散这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色渐暗, 空荡荡的聚义厅显得有些阴森。阮晓露张罗着点火把, 自己忙到手酸, 才点亮了一面墙。
石勇过来进谏:“姑娘, 山上桐油只剩一缸了, 咱省着点用。”
石将军石勇, 是个真正“混”江湖的——混日子的混。他逃走江湖的原因, 据说是十六岁时赌博,一拳打死了一个出千的。
鲁智深打死镇关西还用了三拳。石勇这效率比和尚还高三倍,确实值得吹嘘。
当然, 被他打死的那人,前一天刚过完六十大寿。这个细节就被他谦虚地略过了。
寻常江湖好汉, 随着时间推移,资历也水涨船高。比如鲁智深的出道之作是“拳打镇关西”,这才没几年, 江湖人士提到他时,他的简历里就多了“火烧瓦罐寺“、”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单打二龙山”……
可谓战果累累。
但是石勇不一样。随着时光推移, 他度过青春期,到了十八岁、二十岁、二十六岁……
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依然是:“因赌博一拳打死了人,逃走江湖之上。”
但石勇非常会傍人脉。凭着唯一的战绩,先结识柴进,又结识宋江,作为“宋江哥哥嫡系”上了梁山,有了头领编制,军功券也攒得飞快,不知道他每天都干啥。
阮晓露本来跟他不太熟——不奇怪。别的江湖好汉在一起,还能聊聊各自的光辉战绩。跟石勇聊天,他永远是:“老子十六岁那年……”
不过眼下,石勇和吕方郭盛一样,被官军审出一身的伤,衣裳碎成条,那打死人的拳头也包起来,吊在膀子下。
阮晓露对他印象改观,觉得这人能处。
她关心道:“去库房拿点伤药,我看还剩两三包。”
石勇道:“这点伤无妨!俺们几个去收拾收拾各处的垃圾。官军来这几日,到处祸害!”
吕方郭盛两个人也被解了缚,先后过来打了招呼。但阮晓露察觉到,三个人都跟公孙胜保持着距离,偶尔看跟他目光相接,一律翻白眼。
大约是道长投降太爽快,他们看不惯。
阮晓露点点头,把聚义厅交给这几位,然后跑回哨所,把老娘给接出来。
幸而老婆婆没受什么伤害。官军忙着封房子搬东西,对她这种“贼眷”正眼不看,只是关起来锁着。
阮婆婆一个劲的埋怨三个儿子:“新招来的那些个小伙子,一个个忒没礼貌!一点也不尊老,还推俺,让俺住小黑屋,跟官军一个德性!”
阮小二知道是老娘老眼昏花,把官军认成了喽啰,赶紧认错:“是,是,都怪俺把关不严。已经都教训过,遣散了,不让他们留在山上。”
齐秀兰悄悄告诉他:“俺哄着老婆婆,说是要给她翻修个大院子,只能暂时换个地方住。外头都是工地,所以不能出门,这才捱了好几日。你们再不来,婆婆要起疑了。”
阮小二朝她一揖到地:“大姐厚恩,小弟死不敢忘。”
齐秀兰随后委屈:“他们把我的酒都搬走了!这帮贼兵贼将贼官,比强盗还会抢东西……”
为了保护山寨牺牲的上百喽啰,都已被官军草草埋在荒地。大家想起过去的结义之情,不约而同地过去拜祭,烧了点纸,就地喝得烂醉,哭了一场。
能光荣死在敌人刀下,在绿林中也算是个不赖的结局。反正大家自从落草为寇的那一天,就没指望有个善终。
忙忙乱乱地歇了。第二天依然是收拾残局。阮小五怕官军杀个回马枪,带几个喽啰摇船出去探。
八百里水泊白茫茫,官军果然退得干净,眼下已回到州府了。
第三天,一排军马和旭日一起出现在东方。远远的朝霞中央,竖着梁山的杏黄旗。
大部队终于回来了。
*
晁盖和吴用听完了山寨里的变故,惊呆半晌。作声不得。
刚刚在青州打了大胜仗,那意气风发的劲头还没下去,兜头一盆冷水,把个晁天王浇得冰冰透心凉。
相比之下,宋江机缘巧合,洗白出狱,眼下已成蔡京门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平淡得如同一泓春水,晁盖只是说了两句“好好”,根本没心思评论。
而张横张顺李立三个人的加盟,若在平时,足够晁盖高兴三天。此时他也只能跟三位新朋友执手相看泪眼,道一声:“委屈你们了,一上山就遇到这事儿……唉,其实寨子里平时不是这样的,济州府近两年从来不曾来犯……”
“换太守了。”阮小二往墙上一靠,“新来的是个狠角色。”
石勇、吕方、郭盛也纷纷道:“那个太守深谙兵法,水陆并举,分三路包抄过来。就算当时所有兄弟都在山上,也定是一场恶战。”
虽然老大哥万分不愿相信,但张叔夜那枚油光水滑的私人印鉴、水寨里被毁的战船、聚义厅地上散落的封条、空空如也的库房、还有耳房里未能清理干净的陌生垃圾……都是铁的证据。
阮小二继续汇报:“当时山上是公孙道长话事。他……嗯,他好像没怎么……”
“道长战至力竭,被他们一个大将给敲晕了。”阮晓露突然发言,打断了她哥的大实话,“我们救出来的时候,道长还胡言乱语左右不分,昨天才恢复。”
远远的一旁,公孙胜打个喷嚏,有点诧异地抬起头。
公孙胜虽是道家子弟,但行事作风一直很佛系。他上梁山纯属随兴而至,压根没想到这个小山寨能被经营得这么红火。要是哪天梁山倒了散伙,他也不会太伤心。
这一次官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压境,守家的几百人里,多数叫着绝一死战。公孙胜觉得何苦呢。
他知道寨主大约不以为然,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合则来,不合则散。大不了出去云游嘛。
没想到有人横插一脚,还给他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