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骨
然而身下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他没能等到她的答案。
内室的幽微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月光也似被云层遮蔽,四周一片昏暗。
苏梦枕敛了敛眸,目光落在自家小姑娘长大之后,越发显出容颜绝色的脸上,一缕一缕,仔细描绘着她精致漂亮的眉眼。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许久。
苏梦枕其实很清楚的知道,以理智的角度来考虑,他的这个决定,想来十分自私,他的身子早已病染骨髓,只余寥寥数年,而明月高悬天边,纯白无垢,本不该沾染红尘业障。
那是任谁都想摘下的天边月。
然而年年岁岁,朝夕相伴,终究也成了他眷恋难舍的心之所系,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比起方才,脸色越显病弱苍白的男人,侧身躺了下去,倏而抬手,将身旁的小姑娘紧紧束缚进怀中。
苏梦枕低头凝视了她许久。
眼底慢慢聚起一团晦暗不明的幽火。
在这个安宁沉静的夏夜里,感受到怀里那娇娇小小的一只,所带来的柔软温度,苏梦枕已然下定了决心。
他这半生以来,所思所虑,所绸缪的,皆是为国为民,他想要驱除鞑虏,想要收复燕云,想要山河无恙,更想要盛世太平。
唯一想为自己求得的,便只有摘下这抹皎皎月华,紧紧握入他的手中,牢牢拥入他的怀里。
要她红尘缠身,要她沦陷其中。
更要她从此往后,再也舍不得离开他。
……
等到第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日光透过窗棂映入内室,照得苏镜音睁不开眼。
刚刚醒来的人,脑子还有些宕机,用手背遮住刺目的光线,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迟钝地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睡回了床上。
准确的说,她连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
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画面,一一在脑海里掠过,苏镜音下意识扯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
尽管身上的里衣已然穿着齐整,可是苏镜音原本肤色白皙的面颊上,仍旧慢慢爬上了绯色。
屋外传来了轻轻几声咳嗽,随后吱呀一声,似是有人推门进来。
熟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慢慢向着内室走来,像是踏在了她心头,苏镜音的脸色也越来越红。
第92章 美人刀
苏镜音呜咽一声,揪着被子猛地翻身朝下,将红透的脸一股脑儿埋进了枕头里。
啊啊啊啊啊!
凑流氓!登徒子!!
苏镜音在心里暗戳戳骂了无数遍,埋着脑袋缩在被子里,只隐约听见缓缓走近的那道脚步声,似乎驻足停在了床边。
她攥紧了被角,严阵以待。
然而那人却自始自终只站在床前,动也不动,也不开口。
就在苏镜音攥着被角的手稍微松懈下来的时候,被面上忽然袭来一股力,一瞬间被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后脑勺,拒绝和他交流。
床边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声。
苏镜音恼羞成怒,猛地翻起身一把拽过被子,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生气了?”被子落在地上,苏梦枕好脾气地捡了起来,轻轻拍了几下,放回床尾。
苏镜音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苏梦枕知道,这是他昨夜过于越矩,小姑娘脸皮薄,又没什么太深沉的心思,想什么都写脸上了,这会儿表面看着像是气鼓鼓的,其实不过是单纯觉得羞赧罢了。
他也不恼,见她一头青丝披散在腰后,有些微的凌乱,转身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下取出一把木梳,然后又回到床边坐下,给小姑娘梳起头发来。
从始至终,他皆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手上动作虽略有生疏,却是十足的有耐心。
他这一下,倒是把苏镜音给整不会了。
她看天看地,看床头纱幔被风吹动,看被面上繁复的绣纹,就是不敢看他。
但不得不说,头发被这样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着,还挺舒服,苏镜音脑袋一点,一激灵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差点又睡着了。
苏梦枕眸里掠过笑意,这回倒是忍住了,没有再笑出声来。
小姑娘本就羞恼,若是再笑她,估计就真的会一气之下,让夜叉白雪把他打出去了。
那他留到现在的目的,大约就不可能达成了。
他还想着把离家出走的小姑娘,拐带回家去的。
洗漱一番后,苏镜音轻车熟路地穿过回廊,去到前厅里吃早膳。
苏梦枕泰然自若地跟在身旁,全程无视石观音黑到发绿的脸色。
但石观音竟是忍了下来,尽管神情看着十分憋屈,像吃了苍蝇似的。
早在苏镜音醒来之前,那时苏梦枕不在房间内,便是去与石观音见面,二人谈了一些事。
用过早膳,苏镜音还是跟着苏梦枕一道,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她发誓,她绝对不是又又又心软了,担心他半夜来回折腾会着凉,她只是单纯的想回家了……而已。
苏镜音回了天泉山,回了玉峰塔,却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无他,只是觉得最近事忙,她兄长的房间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开会的干事,若是哪日再来上一遭那样的亲近,恰好再被谁给撞破一回,那她这张漂亮脸蛋也可以不用要了。
苏梦枕倒是没什么意见,苏镜音的房间就在他隔壁,离他很近,白日里不论做什么,以他的武功修为,稍微凝神细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至于到了夜里……那也不需要听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睡哪里不是睡呢?
苏镜音对此倒是很有意见,但是苏梦枕这几日的确事务十分繁忙,夜里也睡得迟,往往都是半夜里苏镜音睡得很沉的时候,他才刚要洗漱歇下。
而苏镜音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也早就不知起了多久,伸手一摸,连她身旁躺的地方都是凉的,只残余一缕淡淡的清冷药香。
苏镜音也就只能任他去了。
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了三两日,直到这天夜里,自汴京城西边,突然砰砰砰的接连射出三发信号弹,自夜幕中骤然炸开。
子时一刻,卜之大凶,同时也是常人最容易感到困倦松懈的时刻。
苏镜音原本躺在塌上昏昏欲睡,那三声信号弹砰然炸响,顿时将她的瞌睡也给炸跑了。
她一激灵,猛然想起什么,迅速翻身下榻,从桌上捞起短刀,顺手带入宽松的广袖中,随后推开门,噌噌噌地就往隔壁兄长房里跑。
苏梦枕见到她飞快赶来,并不意外,只是在对上她的目光时,竟似怔了一瞬。
他从未想过,竟有这一日,他会在她那双干净得一望到底的眼睛里,看见决绝冷戾的杀意。
大抵是那场止于三岁的梦魇,已经困了她太久太久。
此后这些年,那个小小的姑娘,失去了娘亲之后,一直都陷在那个雪夜的平原里,始终出不来。
苏梦枕沉默了片刻,而后,自衣桁上取下一件月白色披风,神色平静地为她披了上去,在锁骨旁打了个秀气的结扣。
他垂眸凝着她,眸色深深,眼底似带着一丝浓到抹不开的情绪。
对她的担忧仍是会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难以平复的怅然,可是这怅然之中,又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放心。
苏梦枕不得不承认,不论是父亲,还是他,都不是什么带娃的料,从前在不知不觉中,将小姑娘护得太好,然而江湖上波诡云谲,什么样的三教九流、阴险手段都有,等到反应过来,不该那般保护过头时,已经来不及纠正了。
曾经他也担心,她江湖经验太少,性情又是那般的柔善心软,怕他哪一日不在了,万一他考虑得不够周全,留下的人手不足以护佑她,那她一个四肢不勤,武艺又不精的小姑娘,顶着那张绝色倾城的容颜,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如今他却是放下了心,不单单是因为如今有夜叉白雪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更多的是,渐渐的他发现,她虽有些容易心软,却并非是什么纯然的柔善之人。
原来她也会有这般带着凛冽杀意的锋芒。
临出发之前,苏梦枕抬起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
“不论如何,以自身安危为主。”他说。
苏镜音知道他的担忧,乖巧地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兄长也要小心。”
苏梦枕回抱住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东城富西城贵,汴京的西城周圈,住的尽是些达官贵人,当然,傅宗书的相爷府也伫立在此处。
此番行动,为防人太多容易受阵法影响,苏梦枕带的人手并不多,几大干事亲信,也只带了个师无愧,将他留在相府门口统筹手下围住府院后,便迅速掠上了院墙。
苏镜音尾随其后,上了院墙,足尖再一点,又跟着苏梦枕一道掠上了屋脊高处。
石观音早在听到信号弹的时候,就单枪匹马地以最快速度飞掠赶来,尽管住在京郊,离得较远,也只比带着人的苏梦枕晚了一步,见状也跟着飞上了屋顶。
这些个贪官奸佞,尽管都是一肚子的阴谋暗算,蝇营狗苟,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品味不错,府邸庭园之中,假山莲池,葳蕤花木,皆是错落有致,意境天成,修得那叫一个幽静雅致。
苏镜音只略微扫了一眼,转头便看到站在莲池旁,低头看着湖面的李寻欢。
苏镜音已有好些天没见过他了。
自从知晓了真相,到现今已过了好些日子,她仍旧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生身父亲。
大概是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不是很愿意叫他父亲,她的父亲从来都只有一个,从前是,以后也是。
或许是因为她生来慢热,也或许更多的,是她曾经得到过那般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的父爱,就不会再奢求太多,同时也更难被这份迟来的亲情所打动。
尽管他迟到的这二十年,并非他本意。
佛家有云,六亲缘浅,修的是两不欠。
她不欠李寻欢的,她也不觉得,李寻欢亏欠了她什么。
可是李寻欢心思细腻,他却并不这样觉得。
只是最近几日,他没去天泉山寻过他,一来是因着要守在相爷府,二来,则是诸葛神侯已经不止一次地请他回到朝堂,不是要他帮忙辅佐无情处理政事,而是希望他能教导几个年幼的宗室子弟,赵佶的儿子性情和窝囊程度,全都随了老子,基本都是废的,诸葛正我从宗室里挑了几个好的苗子,想着从小抓起。
然而朝堂之上,有才却无足够德行的,比比皆是,能够担任教导之职的,挑来挑去,竟找不出一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