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骨
然而他垂眸看她的第一眼,目之所及,眼中竟只有那双清凌凌的,沁着泪水的眼睛。
除此之外,好似再也容不下其它。
苏梦枕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心疼来。
但他微微蹙了蹙眉,仍旧十分冷静,很快便自我调节了过来,将目光投向了她这个人。
纵使苏梦枕对外表并不看重,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瞬。
这实在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三千青丝垂落,不曾妆点半分,眸中含泪,转盼流光,微微抬眸看来,竟已美得惊人。
但是他很确定,他的确从未见过她。
那姑娘看着他,大抵是觉察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心硬如苏楼主,仍然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少顷,一开口问她是何人,似乎又戳了人家的心窝子。
这实在是个很纯稚的姑娘,心里想着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一望到底。
她大概是觉得他脑袋坏了,嘴里喃喃着找树大夫,然后踏起瞬息千里,眨眼掠出了房间。
苏梦枕瞳孔微微一缩,神色难得有些愕然。
「瞬息千里」是小寒山派的独门轻功,而树大夫……原本早已死在了白愁飞的手中。
然而很快的,现实根本不允许他继续深思下去。
他见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人,茶花,无愧,以及他几句话里试探出的,薛西神,刀南神,沃夫子,乃至很多年以前,早已死在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之下的上官中神……
不多时,他又亲眼见到了树大夫。
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金风细雨楼的人。
他确认自己的眼力不曾退减。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收敛,隐忍,藏而不露,处变不惊的狄飞惊,那个他曾以为,绝不可能会背叛雷损,背叛雷纯的狄飞惊,白衣低首,一手执灯,静静等在门外,抬眸看着她时,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
超出已知的事情太多,苏梦枕用了几日,才将白楼里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些人与事,一一记在了脑中。
也是因着一一看过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这个现实里的江湖,比起他记忆中的,要更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自在。
而朝堂之上,龙椅上的那位,已成了只能听命行事的傀儡,操控傀儡的,是他能够信任的无情,至于结党的奸佞,蔡京、傅宗书已死,童贯高俅也在“寻仙求道”的路上,被青衣楼的杀手解决,其余的梁师成、李彦等人,不成什么气候,轻易就被一个个地降职、拔除……如今逐渐不再重文抑武,朝局正在慢慢变好。
这个现实里的苏梦枕,提前知晓了花无错与余无语的背叛,提前计划好了如何反制六分半堂,因而不曾在那个雨夜里,同时失去茶花与沃夫子,不曾经历破板门之战,更不曾与王白二人结拜为兄弟。
他腿上不曾中毒,因而无需为了保命而斫掉一条腿,他重病缠身的身体里,亦不曾被下那些无药可解的剧毒,因而不似后来那般的千疮百孔,毒伤剧烈,连红袖刀都再也难以拿起。
他不再有那么多的缺憾。
他曾以为,命运何其薄待他,让他自小失恃,尚在襁褓中便身受重伤,以至于自幼罹患重疾,仅凭一口真气支撑,乃至后来习武有成,内力渐深,也无法治愈这残破不堪的身躯。
后来父亲过世,风雨楼风雨飘摇,他少年失怙,独自一人接过这父亲留下的重担,又独自一人,带领众人撑起这偌大的金风细雨楼。
然而如今他却忽然被告知,在这个现实里,父亲过世后,他并不是独孤一人。
他还有个亲人,有个妹妹。
那日夜里,眸中含泪,哭着飞奔入他怀里的那个小姑娘,是他的妹妹。
却又好像,不仅仅是他的妹妹。
苏梦枕性子凄冷,却是个再重情不过的人。
楼主的私事,自然不会记录在白楼的案卷中。
但他仍然察觉到了端倪。
苏梦枕自小就被送到小寒山上习武,很小时候便习惯了孤独,平日生活简单,更不喜享乐,唯二的消遣,大概就是看书习武,他一直认为,享乐只能消磨人的意志,痛苦却能激励人的意志。
然而他的房里,原本放着的那把用来时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坐起来很不舒服的椅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服的、放着软垫的椅子。
不仅如此,他的屋中还放了一把铺着绒毯的贵妃榻,堆放了许多姑娘家用的东西,这几日他在书房查看资料,偶尔在书架上随便一翻,时常能翻出她随手写的字。
她的字迹与他很像,只是不如他笔力遒劲,更显温婉清秀。
他的生活里,方方面面,点点滴滴,都是那个少女的痕迹。
慢慢的,苏梦枕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也许真的忘记了一些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
有时他原本忙碌处理着公务,却会习惯性的,目光不自觉往美人塌上扫去,然后发现上面空无一人,便会怔忪一瞬,心里蓦然一空。
有时他按照从前习惯忙到半夜,烛火渐暗时,恍然间竟会感觉到困顿,仿佛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不喜欢他彻夜忙碌,总是痴缠着,非要他早早睡下,才肯罢休。
他的身体与记忆,仿佛分裂成了两半。
连苏梦枕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如此。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他梦见有一年的冬日,雪下得很大,年关将至的前一个月,父亲收到一封飞鸽传书,然后话都没留一句,急匆匆的收拾行囊,连夜带人快马加鞭,出了汴京。
那时他年岁尚小,尚未出师,常年居于小寒山上,每年下山回京,总在年关之时。他回到天泉山的时候,父亲还不曾回京,等了几日,等回了一个不到三岁的漂亮小姑娘,父亲牵着她,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夹着嗓子的声音,让小姑娘叫他兄长。
小姑娘眨了眨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眸光清清亮亮的,干净得不染纤尘。
然后乖乖巧巧地,唤了他一声兄长。
自此,天光破晓,梦境破碎。
他恍惚着醒来,怔怔地盯着床帷许久。
隔着一道墙隅,能听见隔壁屋里,少女轻浅绵长的呼吸声。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第98章 一枕残梦
自那一日起,苏梦枕开始成夜成夜地做梦。
刚开始,他梦见的场景,都是每年的年关,彼时他下山回京,那个原本只有一丁点的小姑娘,一年比一年长高一些。
他在梦境之中,看着她,陪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
直到那一年,本就身体不好的父亲,积劳成疾,重病过世,他习武有成,匆匆告别恩师,出师下山,奔赴千里,赶回汴京城,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了解他,也相信他的能力,将金风细雨楼交到他手中,对此父亲并无什么挂碍,只是临了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娇宠着长大的小女儿。
他在父亲床前跪下,立下重誓,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会保护好她。
后来他的确也做到了。
他为她考虑得十分周全,甚至提前安排好了一切,那时她总是喜欢偷懒,懒怠练刀,懒怠练字,对弈之术,更是烂得没眼看,若是有一日他不幸离去,这样一个单纯稚拙的小姑娘,是无法承担起金风细雨楼的担子的,于是他另外替她安排了其它退路,足够的金银钱财,武艺高强的忠心护卫,可保她一生无虞。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只是再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出了他的预料。
与其说是事情发展所致,倒不如说,是他的心,早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了。
他心有杂念,情难自已。
竟喜欢上了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
那一夜,梦醒之时,他的心口处,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怦然加快的余韵。
因着身体寒弱的缘由,苏梦枕从来性子清冷,情绪也总是淡淡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大约很难有什么事,能够让他打破冷静的情绪。
包括情爱之事。
苏梦枕十分重情,不重情的人,使不出那样美丽多情的刀法。
他也曾有过一段情爱。
或者说,他曾误以为那是情爱。
一个美丽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女子,端坐窗前,抚琴而歌,低吟浅唱,娴静美好,抬眸看来之时,眼里总是脉脉含情。
那样的一个女子,又恰好是他定亲的未婚妻。
大约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觉得自己不爱她。
只是后来,他才恍然发觉。
原来那份所谓的温柔含情的美好,终究只是虚幻。
虚假的伪装,终归只能一时,而不能长久。
戳破那层不堪一击的虚幻泡沫,很快便露出了内里的精明算计,与对利欲权势的追求渴望。
陡然撕开那层虚幻,看清内里的算计的时候,苏梦枕并不觉得有多少惋惜心痛。
甚至他仍旧十分冷静,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起伏的情绪。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从来不曾爱过。
然而此时此刻,梦醒时分,剧烈跳动的心跳,久久无法平复。
仿佛在清楚的告诉他,这才是爱。
大概是本能的趋使,又或是梦境的影响所致。
苏梦枕终究再也克制不住,无法不去探寻梦境之外,这个现实里的那个姑娘。
梦里所见到的,终归只是冰山一角。
他失去了部分的记忆,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实。
于是他开始频繁的,向身旁的人,探听起关于她的一些事。
然后才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原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亲近,甚至到了相拥而眠的地步。
那是他还不曾梦到的过往。
近来那些陷入梦境的夜里,梦中的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割舍,竭力压抑着自己翻涌的情意。
他仿佛正与那个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却也正因如此,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大半月以来,她在避着他。
他大约是清楚原因的。
或许是那日他醒来之时的冷淡,有些伤到了她,又或许……是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与她之间,像是隔着重重迷雾,又仿佛心中各自透彻,清晰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