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骨
金风细雨楼留了杨无邪坐镇,有他在大后方守着,苏镜音并不担心,前线战场上,个人的力量其实作用不大,她所能做的不多,其余的,她也已写信给石观音和玉罗刹。
玉罗刹自然是无有不应,很快便拎上自己的好大儿,又捎了信回罗刹教,反正罗刹教中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常年有玉罗刹压着才没闹出什么事来,这会儿调出大半教众赶往前线,就算挂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对此玉罗刹是不怎么在意的。
玉罗刹收到消息的时候,李寻欢恰好也在,他本想随着一同去,但如今已领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傅名头,却是不好突然离京。
原本诸葛神侯再三劝说,李寻欢也不欲再次入朝为官,后来还是无情出宫同苏镜音见了一面,为了以后的朝局稳定,百姓安居,让她兄长能少操一点心,苏镜音对于牺牲李寻欢的一点自由,并没有什么负疚感。
于是在李寻欢再次上天泉山去看她的时候,她并没有给他吃闭门羹,而是与他见了一面。
好在这个太傅之名不同其它,连上朝都不用,只需教导几个皇室子弟而已,也不算多牺牲自由,只是在这种时候,无法擅自离京前往边关。
而石观音对当年协同害死明月的金辽,更是欲杀之而后快,更别提这还是自家小姑娘的请求,收到信后,立马带上了一大半的人手往北边赶,只留下如今已和中原一点红各自有意的曲无思守家,当然,走的时候,也没落下对行军打仗有所见解的顾惜朝。
大概在苏镜音离开边关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各自带人在赶往前线的路上了。
苏镜音从来都待在汴京城中,甚少外出,然而自恢复幼时的记忆起,便一直想去看看,当年娘亲当作睡前故事给她讲的,那些行走江湖时,曾经看过的风景。
狄飞惊一路一直跟着她。
苏镜音劝过几次,毕竟世人皆知,狄飞惊多谋善略,见微知著的本事江湖上无人可及,不在战事上发挥作用,总跟着她实在暴殓天物,但苏镜音并不是一个喜欢随意支配他人的人,尽管狄飞惊总是说,不论任何事,只要吩咐他一声,即可。
狄飞惊总是这样,冷静,专注,默默付出,温柔而赤忱。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这样好的人。
尤其是在这种她给不了他任何回应的情况下。
这种时候,苏镜音就越发佩服起了陆小凤和楚留香,明明风流多情,招惹了一身的情债,却看起来十分习以为常,半分心理负担也没有。
若是让陆小凤与楚留香二人知道她这样想,估计这心理负担,不想有都有了。
可惜一开始的初始形象难以扭转,大约他们在苏镜音的心里,一直都会是茶花所说的,情史堪比个把月没洗的袜子之论。
南下的路上,苏镜音途中也不是没想过,要么悄悄跑路算了,但她实在不懂得掩藏心思,或者说,即便是藏得再好,大概也瞒不住狄飞惊。
每每她一起心思,狄飞惊总是会用一种温柔而专注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直发虚。
这样的眼神,与某个人太过相似,从小到大,向来都是苏镜音最扛不了的。
大约聪明人总是有些相似的,或者说,他们总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弱点,然后对症下药。
北边虽然在打仗,但南下的一路上,除了偶尔遇见一些还在赶往前线的江湖人,苏镜音倒是没见着什么乱子,约莫也有这半年多以来,朝政趋于稳定的原因。
但这路上也不是没遇到什么波折。
一个过分貌美的娇柔姑娘,一个清俊温润的斯文公子,这样的两个人,毫无遮掩地一路南行,若是没有些本事在身的话,大多是走不了多远的。
有些眼力见的人,自然知晓越是这样看着单纯无害的人,越是不能小觑,更有些见多识广的人,要么能认出金风细雨楼的苏小姐,要么能认出低首白衣的狄飞惊。
然而偏偏这世上,没眼力又色胆包天的人,着实不少,每到一处地方,总要随手打发一两个,才能镇住其他蠢蠢欲动的地头蛇。
这些大多都不妨事,就跟吃饭喝水似的,苏镜音一般揍过就忘了,这一路上,唯一一个比较特殊,能让她记住的,只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
毕竟一个有眼力,却又想杀她的人,这世上实在不多。
准确的说,那人不是想杀她,而是谁都能杀,不论是江湖游侠,还是普通百姓,即便是路边下学回家的小童,于她而言,都无差别。
但苏镜音也忘了那人究竟真名叫什么,只记得她的名字有好多个,什么熊姥姥,女屠户,桃花蜂,还记得遇上她的那天,夜凉如水,是个月色正圆的日子。
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婆婆,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裙,在路上嘶哑着声音,叫卖着糖炒栗子,一些心肠好的人,总是看着不忍的。
比起自家兄长的愿为天下先,苏镜音其实有些冷情,对那些不认识的人,她大多是没什么柔软心肠的,有时遇上一些年轻的乞丐,她也不会有多余的同情心,但对于这种上了年纪,却因贫穷困苦而竭力维持生计的老人家,总是存了几分怜悯与不忍。
然而在苏镜音剥了颗栗子,正要随手塞进嘴里的时候,却被狄飞惊抬手拦了下来。
除非天衣无缝,否则这世上,又有几人的伪装能瞒过狄飞惊呢?
这大约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不论那个熊姥姥无差别杀人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她都已经死在了那个月色圆满的夜里。
苏镜音一路走走停停,时而往南,时而往东,纯粹看心情走,在又是一年秋冬相交之际的时候,到了杭州城。
纵使是江南之地,这样寒凉的季节里,风景也是有些冷寂萧瑟的。
苏镜音进了城,看了一路的枯枝落叶,正有些兴致缺缺时,转过一道墙隅,抬眼却是一楼春色。
一片宛若春晖的繁盛花影中,立着一个提壶浇水的如玉公子。
大约是在一片寂寥秋色中,能看到这般景色实在不易,苏镜音不由得走近了些。
她与花满楼当初在洞庭君山,是有过几番交集的,如今路过传闻中的百花楼,倒没什么见外之意。
倒不如说,她的眼里没有什么如玉佳公子,只有一片探出墙头,开得风姿艳丽的的木芙蓉,寥寥几株便已占尽深秋风情,抬手就想薅两朵下来。
“苏姑娘。”
温和清朗的声音,自楼上传来,苏镜音正要折花的手一顿,抬眼望去,便见那花满楼微微笑着,眼瞳一如既往的没有焦距,脸上倒没有什么对她试图辣手摧花的不满,只脾气极好地说道,“许久未见,若要赏花,不如进来一观。”
早听说花满楼的耳力极好,但曾经只是寥寥几面之缘,竟也能听出她的脚步声,苏镜音不免有些惊讶。
怔了一怔,她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邀他们进去,还没等她回复,又听花满楼缓缓开口道,“当然,若是苏姑娘有要事在身,也可随意折几支花带走。”
大概这是苏镜音平生所见性情最温和的人了,性子好得一点都不像江湖人。
她放下折花的手,带着狄飞惊,转身踏入了敞开大门的百花楼。
走进楼中,一花一草,皆见主人之用心。
原本苏镜音只想着坐一会儿就走,然而谈话间花满楼听闻他二人正要去寻客栈,便又开口留客。
越是这样温润随和的人,越是让人开口难以拒绝,而且外边秋色寂寥,苏镜音也确实喜欢这里的春枝花影,便也想着多留几天。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狄飞惊倒是与花满楼十分谈得来。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确在情理之中,二人一个孤寞出尘,一个温文儒雅,虽性情不同,却同样是个对外物并无半分野心之人,身处江湖之中,却似远在红尘之外。
这一日,在狄飞惊与花满楼品茗对弈的时候,苏镜音独自出了门。
这些日子里,与其说狄飞惊是在跟着她,倒不如说是在管着她,他也的确细致入微,很多事若是没有他在,苏镜音一个从不曾独自远行的人,大约是照顾不好自己的,特别是这场旅程,追根究底,是因着她心里有事而想着逃避。
他总是一日三餐准时备好,大多时候她都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但在那种平静看着她的眼神里,总让她觉得不吃一些就有负疚感。
而且还总是不许她喝酒。
这会儿一出门,苏镜音立马转道去酒楼里,拎了壶桂花酒出来。
但苏镜音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时,一片花枝春影的百花楼中,花满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开口问了一句为何今日不曾跟随外出。
毕竟这几日以来的相处,花满楼已然十分清楚,狄飞惊对那位苏姑娘的在意,然而今日,却有一些不同。
但要说哪里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
狄飞惊手中捏着一子,静静望向远处,黄昏霞光之中,转角尽头已没有了那道纤细的身影,他垂落眼眸,沉默了许久,似有几许不可言说的落寞。
就在花满楼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又听他缓缓开口,语声轻浅而飘渺,朦胧得仿若天边的流云。
“她想见的人,已经来了。”他说。
而此时此刻的苏镜音,什么都不知道。
她拎着酒壶,慢慢踱步到了西湖南岸的长桥边。
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
在这座有着化蝶传说,九曲十八盘的石桥上,苏镜音坐在阑干边,随手打开了酒壶封口,瞬间桂花香浓,酒香满溢。
苏镜音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酒,只是心头总有一丝挂念,依稀记得,在那个飘满桂花香气的夜里,她好像曾见到过兄长。
她只是想见他。
想见到那个记得她的他。
然而今日,分明只喝了浅浅几口,她却已是有些醉了。
一片氤氲的淡淡酒香之中,恍惚间,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的声音。
她好像真的见到了那个想见的人。
眉目温存,眸光纵容。
似乎熟悉得一如既往。
黄昏暮色的霞光散漫天际,轻轻落在他的身上,温柔得不可思议。
苏镜音怔怔地看着,如坠梦中。
却在他想触碰又迟疑地收回手的时候。
眼圈一红,陡然落下泪来。
第100章 一枕残梦
是从什么时候,想起了他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前的,那些忘却的记忆?
苏梦枕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在收回燕云十六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于檀州城内安顿下来的当夜,他在满目昏暗的梦中,见到了一个人。
这一次,不是这个世界的记忆,而是他失去的,属于他的,在踏梅寻雪阁地底下的记忆。
地道里又暗又冷,只他一人独坐,目之所及之处,唯一的亮光,仅有一豆昏黄的烛火。
然而那一夜,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姑娘,即便苏梦枕功力减退,眼力却仍旧精准得很,他能确定,那姑娘是一瞬间出现在此处的,仿佛凭空而来,悄无声息。
彼时的苏梦枕,手中无刀,伤毒在身,但是一身凛然气势,却是毫无消减。
大约这世上,在这种凛然气势的威慑之下,还能安然闲适地面对他的人,不出一掌之数。
然而那姑娘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仔细端详了他半晌。
然后淡定的告诉他,她要救一个人,但她暂时无法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只能来找他。
天行有常,人道有为。
逆天改命,一命只能换一命。
用谁的命,去换谁的命?烛光幽微,苏梦枕看不清晰她的模样,分明只是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要人办事的态度却过于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通知,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她说,她救得了他,却不能救他。他的结局已是注定,反正最后都要死,不如就用他的命,去救一个人。
苏梦枕明显察觉到,她有着无可比拟的武力值,比之关七大约还要更胜一筹,这种情况下,于她而言,他的意见自然不重要。
何止不重要,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黑,便已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