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骨
苏梦枕的眼底泛着心疼,抬手轻轻拨了拨她额前浸湿的发丝,微微低下头,嘴唇在她发顶轻轻贴了贴。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姑娘,对此毫无所觉。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仓惶与不安,夜叉白雪竟也自动现了身形。
苏梦枕明显觉察出,夜叉那双没有瞳孔的浅色眼睛,好像看了他一眼。
然后苏镜音就感觉到,像是想要安慰她似的,从未擅自行动过的夜叉白雪,学着不知从哪哪看到的动作,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尔后,好像犹豫了一下,又俯下身来,明明下半张脸上,只有两条自眼眶流下的殷红血线,却还是凑了过来,贴了贴她的发顶。
苏梦枕:“……”
尽管有些无语,但苏梦枕并未阻止。
他明显地感觉到,夜叉白雪身上时刻萦绕的那股杀缪之意,在此刻竟似是消退了下去。
那双向来无神无感情的眼睛里,竟也微微透出一丝温柔的暖意。
苏梦枕知道,它绝不会伤害她的。
苏镜音怔怔地,双眸含泪,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飘浮在床前的夜叉白雪。
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恍惚,瞳孔也逐渐有了聚焦的光点。
可是她的眼泪,却是更汹涌地滚落下来。
她哽咽着,口中不住地呢喃着。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得知夜叉白雪的存在以来,她心底里,实际上是害怕乃至恐惧它的。
因为曾经在她那些只闪过一两个场景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看见,夜叉白雪一闪而过的凛冽刀光,道道皆是杀意,而在那无可抵挡的刀光之下,是瞬间绽开的血色之花。
漫天纷扬的浓烈血色之中,缓缓倒下的那个女子,长着一张与她相似的面容。
美到极致,却也痛到极致。
夜叉白雪,明明是独属于娘亲,只听命于娘亲的异能,可是最后的最后,亲手杀了她娘亲的,却也是夜叉白雪。
可是那却也是娘亲她……
亲口下的命令。
娘亲是为了保护她。
她隐约知晓真相,可是潜意识里,却还是忍不住,怨责上了夜叉白雪。
异能力其实有办法转移给血脉至亲,只是,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意外,致使转移得不完全,也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隐隐排斥着杀害娘亲的夜叉白雪……
所以从小到大,因为娘亲死去的那一幕,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痛楚,她的生理本能,为了自我保护,而主动忘记了三岁之前的记忆,最后,就连夜叉白雪的存在,也一并忘记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利用夜叉白雪扫除威胁,可是实际上,若非对手太强,她也不会主动去动用这份力量。
可是夜叉白雪又有什么错呢?
它只是由始至终,都在努力遵循着娘亲最后留下的那条命令,即便主动出现,也都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对不起,我不该害怕你的。
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在保护我。
……
这一夜寒风萧瑟,经久不息,持续了许久。
苏镜音醒了又睡,睡了又惊醒,哪怕是睡着了,也很不安稳,额间冷汗不断,时常低低梦呓着,有时唤着娘亲,有时喊着父亲,有时醒来,紧紧攥着兄长不放。
苏梦枕一夜没睡,不停为她擦着冷汗,几乎就没放下过手中的面巾,连茶花都进来换了好几趟热水。
苏镜音陆陆续续又梦见了不少事情。
与其说梦见,倒不如说是想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娘亲好像早就那天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要离开了,她记得,那段日子,她曾提前写过几封信,寄往各处。
她曾从娘亲口中得知,娘亲其实是有许多江湖朋友的,但是不知为何,她那个时候,却仅仅只寄出了三封信。
其中两封,毋庸置疑,是寄给玉叔叔和父亲的,那最后一封,收信人又是谁呢?
那一夜的兵荒马乱,闹出的动静很大,那处平原上,死了成百上千的金辽军士,再加上大雪封山,也没几人会去那里,苏遮幕提前收到信件,快马加鞭赶到关外,由于带的手下不少,找到那处酒馆并未耗费太多时间。
苏遮幕到的时候,酒馆已经不复原先的模样,因为几番对战,显得有些残破,他甫一踏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守在昏迷的小姑娘身前,傻傻挡着风的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没有嘴巴,也不会说话,但根据事实现场,大致也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苏遮幕带人寻遍了整座酒馆内外,都没能找到明月的踪迹,哪怕最坏的结果,是她已经出了事,却连尸身也寻不见,留下的,只有堂中斑驳的暗红血迹。
酒馆内外,除了金辽军士的尸体,倒是还找到了几十个江湖人恶名昭彰的人物,还有九幽神君的两个徒弟,鲜于仇和冷呼儿的尸体。
但是九幽神君并未在场,只能看见地上落下一件十分有名,却甚少有人亲眼得见的歹毒兵刃。
那兵刃似戟非戟,似铗非铗,通体约有三尺长短,顶上一个矛峰,下面托着血挡,血挡下边,又带着两排锋利无比的钢刺。
那是……阴阳三才夺!
虽然地上只留下一个阳夺,但很显然,这歹毒的东西能出现在这里,定然和九幽神君脱不了干系。
但九幽神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月究竟出了何事,彼时除了小姑娘,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只是彼时的苏镜音,太过年幼,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她眼前,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只记得当时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后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已被安顿在一间客栈的客房里。
那时她睁开眼睛,只感觉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忘了个干净,而当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担忧心疼的父亲。
或许是雏鸟情结,也或许是隐约记得,好像有谁曾告诉过她,父亲会来看她,她几乎第一眼,就认定了那是她的父亲。
之后的事情,苏镜音依稀都记得。
她跟着父亲回到汴京城,回到天泉山,见到了看似孤冷寒傲,实则最是护短的兄长,从此以后,金风细雨楼就成了她的家。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竟已是黄昏之时。
许是睡得不甚安稳,明明睡了许久,醒来后却仍觉得有些疲惫,苏镜音一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
苏梦枕披着大氅立在窗前,扶栏远眺,不知在想什么,许是听到动静,当即回过身来,看见靠在床头的姑娘时,神色顿时柔和下来,只是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暗芒。
透过半开的窗户,落日余晖倾洒在房中,照得屋内暖光荧荧,倒映在她眼瞳之中,漾起一片柔软的水光,恰似瞬间洗尽了一切阴霾。
苏梦枕徐徐踱步走近,不曾多言其它,只抬手拢了拢她耳边碎发,轻声问道,“醒了?还睡么?”
苏镜音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他笑了下,又问,“饿不饿?”
这回苏镜音倒是眨了眨眼,然后点了下头,十分乖巧地回答,“饿了。”
那双漂亮的眼瞳,此刻已不再空洞,也不再迷茫,在暖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干净又明媚的琥珀色。
苏梦枕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微微弯起的眉眼,唇角也跟着向上扬了扬。
“一起吃?”他说。
苏镜音点了点头,只抬眸定定地盯着他看,直到苏梦枕出门吩咐完茶花送晚膳,走回床前,她还在看着他。
那么明显的目光,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他躬身在床边坐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镜音摇头。
话虽这么说,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感觉到寒凉的温度,不由担心地问道,“兄长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手也很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我没事,只是有些没睡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身子一倾,将她揽进怀里,说道,“只要音音好好的,兄长也会好好的。”
他的语声温柔轻缓,仿佛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半分不同,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让苏镜音仍觉不安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里,半晌后,闷闷地开了口。
“娘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也离开了……”
“兄长,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第74章 美人刀
苏梦枕没有回答。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下来。
他沉默了多久,苏镜音也就等了多久,直到片刻后,她的小性子上来了,忍不住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不开口,只凝着眸,定定盯着他,像是执拗着,非要求得一个答案。
此刻苏镜音看着他,蓦然间,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短短几天,恍如隔世。
她觉得,她好像……
越来越看不懂兄长了。
安静宁谧的房间里,掩藏于无声对峙之下,是苏梦枕无处安放的情思。
他会陪着她,却不能保证一直陪着她。
幼年曾有大夫,断定他余寿不过三十,苏梦枕撑着一身支离病骨至今,靠着自身体内真气,维持一息命脉,如今已剩不到几载年岁,即便往后他武功越练越高,真气越练越深厚,再多也不过添上数十载。
心犹豫而狐疑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他无法对她承诺什么,只能尽力而为,在有限的年月里,将一切一切,都安排妥当。
直到苏镜音脸色微变,眼眶也开始隐隐泛红之前,苏梦枕才叹了一口气,将人重新拥入怀里。
他轻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他说的是他会陪着她,没有“一直”二字,也没有“兄长”一词。
苏梦枕的心思,其实昭然若揭。
然而苏镜音贯来迟钝,从来都搞不清他们这些人心里的九曲十八弯,自然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有话。
但他说了,他会陪着她,她便信他。
苏镜音忽然就觉得安心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