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骨
打破这诡异寂静的,是苏梦枕的一声低笑。
苏镜音揪着他的衣角,偷偷在背后轻轻拉了拉,那意思,大概就是暗示他别笑了,收敛一点。
苏梦枕收敛了吗?
大致可以算是收敛了。
他的确没再扬唇笑了,然而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更让玉罗刹觉得可气的是,他还十分光明正大地,反手拉下了小姑娘攥着衣角的手,而后手指张开钻入指缝,紧紧扣住。
这样十指相扣的亲密无间,让玉罗刹心头哽住,喉头哽住,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
以往包裹周身的灰白色雾气,这会儿已然不再显现,那张艳丽得看不出任何岁月痕迹,完全称得上风韵犹存,宛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的脸上,此时纠结得都快抽抽了。
“你你你……你们……”
玉罗刹那叫一个气啊。
十几年前的时候,他就是晚了一步,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乖乖巧巧小小一团的小姑娘,软软糯糯地叫那苏遮幕父亲。
而今好不容易揪着个好大儿,想着虽然那臭小子成日只知练剑,不解风情了一点,冰雕脸了一点,但是好歹长得还不错,而且还……嗯,还什么优点来着?哦对了,还有胳膊有腿的,努努力把小姑娘拐回家去,好让她也能叫他几声父亲,气死哦不对,是气活那地底下的老家伙。
结果呢??
玉罗刹目光幽幽地盯着两人十指紧握的手,片刻又抬头,幽幽盯起了苏梦枕的脸。
你老子撬我墙角,你丫的也撬我儿砸墙角??
他那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苏梦枕的手又牵得很紧,苏镜音挣了几下,没挣开被扣住的手,索性也就抬头望天,破罐破摔了。
算了,反正都被抓包了,这会儿再避嫌那也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济于事了。
她挪了挪脚步,整个人都藏到了兄长背后,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衣角都不露。
“咳咳,玉叔。”苏梦枕低低咳了几声,说道,“你别吓着她了。”
玉罗刹:“……”我那是吓她吗?我那是在吓唬你!!
玉罗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下暴躁的心情,然后才硬邦邦地开了口,“……我有事找你。”
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想支开小姑娘,与苏梦枕单独谈一谈。
他说着,又尽量放轻了声音,放柔了语气,对躲在后头的小姑娘说道,“音音先出去玩会儿,我和你兄长有事要谈。”
苏镜音顿了下,犹犹豫豫地看向自家兄长。
苏梦枕将人牵到身旁,然后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轻轻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之前托玉叔办的事,都是一些朝堂争斗之事,你大约是懒怠听的,若是想要听,也可以留下来。”
玉罗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小子,以退为进,好话都让他说完了。
苏镜音有些犹疑,但见兄长神色平静,仍是一如往常的从容不迫,便放下心来,又看向了玉罗刹。
“玉叔,兄长还病着,你们记得别谈太久了……”
小姑娘语气软软的,这短短一句话里,几乎全是对她家兄长的关切与维护。
玉罗刹的心啊,顿时更堵得慌了。
他忽然觉得牙根痒,手也痒,想打人。
特别是姓苏的、使刀的、成日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人。
但是他还不能打。
他要是敢动手,约莫小姑娘就要跟他急了。
玉罗刹只能扯出笑来,点了点头,那张容色艳丽的脸上,像是僵住了一样,满脸写着高兴。
淡淡紫色的百迭裙随着步伐行走,摇摇曳曳,不多时便跨过门槛,缓缓消失在了门扉之外。
玉罗刹一向我行我素,从来很少有心生惘然的时候,可是这会儿看着那姑娘,慢吞吞挪着步子,三步一回头地离去,像是怕他会欺负她兄长似的,竟也难得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来。
此情此景,心境疏阔如玉罗刹,也不禁叹起了气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苏梦枕在桌边坐下,抬手提壶斟茶,唇角浅浅勾着,笑着递了一盏过去,“玉叔,此话差矣。”
“怎么?”
玉罗刹跟着坐过去,随手接了过来,刚低头吹了吹烟气,正要饮下,就听苏梦枕又接着说道,“音音不论怎么留,都是留在我家。”
“……”玉罗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真的,论气人你是会的。
玉罗刹瞪着眼睛看他,喉头更觉梗得慌,手上的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看着那张病容略白的脸,觉得泼上去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他敢保证,最后遭殃的大概还是他,索性啪地一下,放回了桌面上。
“你是认真的?”玉罗刹难得摆起了一副认真面孔。
称霸西方多年,统率魔教的罗刹教主,即便平日不显,一旦利用周身浑厚功力,释放出那种极具威慑力的强势气息,压迫感也不是盖的。
即便是如今江湖成名的许多一流高手,在这种近乎于碾压的威慑下,大多都很难维持平常的镇定。
但苏梦枕不止是个简单的高手,他身上还有年少之时便独立统筹金风细雨楼,以及在皇城脚下与一群虎狼争权多年,所打磨沉淀出来的领袖气势。
他回答得十分镇定,也十分坦然。
“我对音音,一向认真。”
或许是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眼底寒火微跃,似有冰河消融。
又或许是他的这番态度,坦然自若到让玉罗刹恍惚觉得,好像本该如此,从来如此。
显然他来得晚了些,哪怕想阻拦几番,恐怕此事也早已成了定局,既然如此,玉罗刹也不再多问,更不会做那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只是不管怎样,他总归还是真心疼爱小姑娘的,哪怕当下已经探出了苏梦枕的心思,但这世上最不可测的,偏偏就是人心。
玉罗刹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道,“如今你们感情正浓,自然是什么动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但是……”
“若你哪一日待她不好,我也不会因着你父亲而有所留情,我会带她回罗刹教去,到时隔着雪山天险,要你从此见不着她!”
玉罗刹的话说得笃定,然而他也的确是有那样的本事。
尽管知道这话只是玉罗刹的一个告诫,他也不可能会待她不好,但苏梦枕还是不由得想象着,若是再也见不到她,那会是怎样难捱的一种光景。
光是想想而已,就觉心头之处,像是陡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瞬间裂痕斑驳,剐掠起寒意彻骨的风刀。
“不会有那一天的。”
苏梦枕垂下眸子,低低说道。
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日里,绝不会有那一天的。
玉罗刹冷哼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二人之间一直以来的兄妹关系,对玉罗刹而言,那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向我行我素,亦正亦邪,从来不喜按规矩行事,做事总是由着自己心意来,说起来,他倒是和明月是完全相似的一类人,所以自然不会对此有多大反应。
之所以方才那样震惊,一方面是没想到,毕竟从前见苏梦枕,大概是因着自小重病缠身,体质孱弱,所以总是年少老成的模样,玉罗刹也从不曾在他身上,看到什么儿女情长的感情,眼里除了家国情义,就是楼中事务,即便是对苏镜音,那时也都是切切实实的兄妹之情。
说来也是,那会儿小姑娘年纪还小,又不是什么口味独特的变态,哪能对那样一个小丫头动感情呢?
而另一方面,则是后悔不迭,早知明确绑定的兄妹关系,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他当年就该直接跟苏遮幕抢人,害得他等小姑娘长大等了那么多年,结果等了个寂寞!
当年他不过只是晚了一步,结果如今什么都晚了。
玉罗刹悔得猛灌了一盏茶。
苏梦枕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替他添了茶,然而微扬的眉眼之间,难免泄露出几分愉悦之感。
看得玉罗刹越发不爽。
他觉得心好累,也不想在这事上再作纠缠了,反正不管再多说什么,左不过结果就是多被对方再刺上几番,玉罗刹自问没有那种受虐的爱好,因而只得转移了话题,说起正事来。
“诸葛神侯昨日已带着赵佶回到皇宫,大约是他风评太好,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随行的还有他那个大弟子。”
说到这儿,玉罗刹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就是你说的,最合适的人选?”
苏梦枕在楼里静心养病的这几日,外面的世界已是翻天覆地。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改换天地这一遭,最开始因着下药之事,是有想过直接把赵佶杀了,然后换个易容的替代品上去。
但这样的话,后续要查漏补缺的地方实在太多,赵佶毕竟是个文弱皇帝,那这易容替代的人,就必须与他一样,没有武功,没有内力,毕竟朝堂之上会武功的官员并不少,哪怕大多都达不到一二流水准,有着大内第一高手之称的米苍穹,也在寻梦园那一夜里,死在了夜叉白雪刀下,但也还有黑光上人、舒无戏以及一爷等人。
而且计划不够严谨,贸贸然杀了赵佶的话,也更难以劝服一向忠君爱国的诸葛神侯,将神侯府拉到他们这一阵营来。
这样一来,李代桃僵这条路自然就走不通了。
也就恰好在这个时候,苏镜音恢复记忆后,说起的那些旧事,给了苏梦枕一些启发。
极乐玄冰与押不卢之毒,他们确实没有,但先前也说了,赵佶毕竟只是个文弱皇帝,没有半点武功,平日里耽于享乐,夜夜笙歌,更加没有什么坚定的意志力可言,那么王怜花的西域摄心术,用来对付这样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了。
于是在杨无邪努力了两日,在确认完全洗透了赵佶的脑子,将人变成一个只会听从指令的傀儡之后,就直接将人送到了神侯府。
至于诸葛神侯在看见那样一个赵佶后,究竟会有多大反应,这就不在苏梦枕的关注范围之内了,之所以在无情前来风雨楼密谈之前,没有提前告知这件事,要的就是一个让诸葛神侯无法驳回,不得不为之的保险。
毕竟如今赵佶人都已经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想另谋它路也不成了。
而且一直以来诸葛神侯最担心的,不过就是皇帝一死,朝堂无主,必生内乱,即便皇子成年的不在少数,但龙生龙凤生凤,赵佶生的儿子,大概就属于打洞那一类的,哪一个都没有明君之相,扶持哪个上去,都是大差不差,和赵佶在位不会有太大差别。
如今不死皇帝,不换皇帝,更不会有什么内乱一说,这已经是当下最好最合适的路子了。
至于玉罗刹方才所问的什么人选,指的就是控制赵佶的最合适之人。
苏梦枕与无情知己相交多年,自然相互了解对方,就像那日苏梦枕一个看似平静的眼神,无情都能从中看出,他对苏镜音有着不同于兄妹的感情,更何况是长久以来,对彼此人品才能的肯定。
若说在这世上,有谁能够在把持那个位置后,仍旧一直保持为民请命的初心,行正道之事,不危害江山社稷的……大概只有一个无情,能让苏梦枕百分百确信了。
更别提作为神侯府四大名捕中,头脑领袖一般的存在,无情足够聪明冷静,深谋远虑,更能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而且无情本来就是官身,更有御赐的「平乱玦」在手,本就深受朝廷重用,即便忽然被官家看中在侧辅佐,对于向来十分有想法,总是心血来潮、说一出是一出的赵佶来说,也并非是什么奇怪之事。
但是让玉罗刹觉得奇怪的是,一开始在见到傀儡赵佶的时候,原本诸葛正我的反应还是很大的,脸色也难看得不行,要不是这几日,玉罗刹一直留在神侯府里,为了不让诸葛正我在听到赵佶失踪的消息后,贸然出府行动,而与诸葛正我打了几场,双方皆知短时间内谁也胜不过谁,所以才致使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听听风雨楼来人如何说。
然而当杨无邪说明了,由无情担任那个控制赵佶的人选后,诸葛正我的反应很明显缓和了不少。
玉罗刹能够叱咤西方多年,自然也不是仅仅凭借一身武学的,尽管不比这京师里一个个的,全都是玩弄阴谋的一把好手,但几月前仅凭着一块罗刹牌,也着实耍得半个江湖团团转。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一向忠君的诸葛正我,就因着一个徒弟,那么容易就妥协了?
玉罗刹想不明白,也就直接问了苏梦枕。
对此,苏梦枕的回答,倒是有些似是而非:“大概……这就是另一桩皇家秘闻了。”
只是短短一句话,里头包含的消息已然不少,玉罗刹顿时就听明白了。
不过,与其说是诸葛神侯因着无情而妥协,还不如说诸葛神侯虽然忠于朝廷,却也并非什么不通情理的愚忠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联合凤郁岗等人发动政变。
只是如今年纪上去了,没有了年轻时的一腔孤勇,生怕朝野动荡,只想着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改革,慢慢推进,教导弟子成为四大名捕,也是秉承着维持公道秩序,惩恶锄奸,能除一恶便少一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