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玖
不过说完,她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可是东海之祸时,三太子你才刚出生。悬息怎么就会指名道姓地找上你?玉阴娘娘也在找你……难道是为了给悬息报仇?”
她说的这些,哪吒不是没有想到过。但时隔太过久远,且线索琐碎,千头万绪,一时间根本无法查清。
尤其回想起景煜当初刚从镇妖楼中复苏,见到叶挽秋的第一眼便立刻下跪,称呼她为玉阴娘娘。
因此若真说最让哪吒意料之外也看不明白的,应该是叶挽秋的来历才对。
但他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只安静看了她片刻后,忽然转开话题:“陪我去别处看看吧。”
“好。”
他们来到总兵府花园里,这里的景象比其他地方都要清晰。哪吒望着一处凉亭,默然许久。
“怎么了?”叶挽秋问。
“我母亲过去很喜欢在那儿乘凉,读书。”
她知晓这是触及了他伤心事,于是想要让他转移注意力,便伸手指了指树荫之后那座瓦墙皆黑的屋子,看起来有点像是祠堂:“那,那边是什么?”
哪吒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僵住几秒,带着她走过去,将门打开。
“进来吧。”他说。
叶挽秋走进去,发现这正是之前梦境里,李靖用来关哪吒禁闭的那间屋子。
里面空间很大,到处摆放着海中礁石做成的容器。它们体积不算大,看上去只能用来装盛一些草药或酒水,但她总感觉这里面放着的不会是这么平常的东西。
于是她问:“这些是什么?”
哪吒看着那些海石罐子,静静地说:“所有被东海吞吃过的凡人的眼珠。”
“眼……什么?”叶挽秋没明白。
“海妖每吃掉一个人,就会挖出他的一只眼珠装进这礁石做成的罐子里,让人送到总兵府门口。目的是为了提醒我,这些人都是因为我才会死。”
哪吒回答,声音并不带多少情绪,可那种至今未散的恨意却依旧浅淡地流露出来。
“李靖将这些装着眼珠的罐子放在这间屋子里。每次我忤逆他的意愿,他就会让我来这里跪上一天,让这些被我害死的人亲眼看着我忏悔。”
他说着,又忽然笑起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来这里一次,就只会更恨东海一分,也不断发誓,我总有一天会屠了东海龙族满门。”
叶挽秋望着他。
她能感觉到,即使并没有对李靖与东海有任何屈服。但这些人的死却真实地背负在了哪吒身上,成为了整个梦境的核心,也成为了将他困在陈塘关里几千年也走不出来的心魇。
尤其在过往梦境里,她经常看见哪吒会对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父子发呆,似乎是在羡慕着什么。
甚至到了水淹陈塘关的最后关头,哪吒也仍然望着李靖,唤他爹爹,好像在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把。
直到他终于发现,原来所有人都背叛了他,也憎恨着他。他期待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心里构建出的幻影罢了。
他终于被他保护着人们,还有被他的仇人,联手逼死在城门之下。
“三太子,你有怨过那些伤害你的人吗?”叶挽秋问。
哪吒还没回答,便听见她又继续说:“也许有过,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因为你更理解,他们无法反抗东海,更不敢反抗。所以在被悬息以利诱导以后,他们会为了谋生恨上你,你也可以原谅。”
“就像三太子你之前说过的。为了活下去,人的天性会驱使他们不管对同类还是异类,都变得格外残忍。”
“但即使想通了,这个地方还是保存下来,留在你的梦境里。是因为……你觉得你当初确实没有做到你想做的。”
“你知道虽然你做了正确的事,但因为你那时力量不够,无法一击便将东海彻底打垮,所以你的反抗为他人招来了杀身之祸。你觉得这其实也算是你的过错,并一直在为此自责。”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三太子你并不喜欢如今的神界,却还是愿意服从神界的规定,愿意暂且收敛自我受制于天规之下,做了这手握兵权的中坛元帅。你需要神界的助力,需要这些和你同样心系人间安定,六界和平的兵将们和你一起。”
“毕竟陈塘关的事,你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了。”
所以在听到龙骨石失踪以后,他会情绪波动得格外明显。甚至后悔当初应该不惜代价,直接以净念莲火分离那些被龙王拿去养护敖丙尸身的凡人魂灵。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病,才会让三太子你一直被这些噩梦纠缠。也让你在成神以后,对每一个在陈塘关无辜被害的凡人都格外关照。看着他们在转世以后过上了平安幸福的生活,你才终于放心一些。”
“而如今,风祁山下发生过的事,以及龙骨石的失踪,让你又想起了陈塘关。所以你又被困在这个梦里了。”
“你也在。”哪吒注视着她。
叶挽秋眨眨眼睛,纠正:“对。我也在这里,我陪你一起。”
哪吒眨眨眼睛看着她,向来沉冷的眸子里泛出层层微亮柔色,像是被风拂乱的冬夜湖面。
他有点惊讶自己此刻的镇静。
对于叶挽秋这样将他心里所有意识到的,以及没有意识到的旧伤都直白点破的行为,他居然没有一点反感。
明明之前不管是蔚黎古神还是太乙,只要和他提到相关的事,他都会直接面色不善地跳过这个话题。
而她紧接着说:“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也知道这句话我在之前的梦里就已经说过。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应该一直被困在这里。”
她说完,看了看周围那些石头罐子,忽然伸手拿起一个,将它狠狠砸碎在地上。
礁石瞬间碎裂开,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哪吒愣一下。
莲花之身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可在她摔破这罐子的瞬间,他却分明感觉那声破碎的声音似乎回荡在他空洞的胸口里,重叠成第一声心跳。
“你看。”叶挽秋对他说,“都不见了。三太子你也可以从此从这个梦里醒过来,再也不必为它困扰了。”
都不见了。
都消失了。
都过去了。
哪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可鲜活得过于陌生的情感让他反而僵硬在原地,连声音都被攥住,也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继续将那些礁石罐子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
她看起来是那么生气,也那么心疼。神情决绝的模样像极了她在风祁山下,砸毁季祖公庙时的样子。
无数石罐破裂清脆的声音像是封冻已久的冰层正在寸寸裂开,有花朵不断从冰下钻破缝隙,肆意又热烈地生长出来,最后又纷纷化作一种激烈而复杂的感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退回去。
城门之下,被剑刎散的无数红鸟在徘徊几千年后,终于又回到脖颈间再次温暖他,融回他冰凉无温的身躯中,让莲花在火焰里重新长出血肉,唤回他以为自己已经早就已经失去的期待与爱的能力。
“仙箬。”哪吒开口,第一次认真喊她。
他以为自己会叫她的名字,但下意识喊出口的却是她的小字。
仙箬。
三百年前,太乙曾笑着叫他过来,为青川君家的女儿选一个好名字:“这三字皆是草药之名。”
“丹取自丹参,可宁心除烦。”
“仙取自威灵仙,可祛风镇痛,消骨骾。”
“箬是白芨别称,箬兰草,可去腐生肌。”
所以这两个小字的真正寓意是,抛却过往烦忧与曾经渗透入骨,骾喉咳血的苦痛,从此重获新生,未来一片美好。
而哪吒为她选了后者,仙箬。
太乙颇有兴味地问:“为何觉得这个更好?”
“既要祝愿重获新生,那便是已经从过往所有苦难中得到解脱,此后不留旧伤,不余牵挂。”哪吒这样回答。
而她的确人如其名,是这天地间唯一能以灵识消除他莲花化身烈症的存在,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保护了哪吒三百年。
而现在,她正在拼尽全力破坏着这个噩梦的核心,想要将它劈开,摧毁,踏碎,把他从这个压抑了几千年的噩梦里救出去。
看着叶挽秋一排接一排地砸碎着那些罐子,推倒周围烛台,用力掀翻那张刻有“思罪台”字样的沉重木桌,将那三个字毁得面目全非,又气愤不过地再旁边补上一句“思你爹个头”。
哪吒忽然笑起来。
格外愉快,格外轻松,也格外骄傲。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叶挽秋和他在骨子里就是有一部分很像。
于是,哪吒很快走上前,和她一起砸碎着那些空荡荡的罐子,又转身去伸手扯下那些写着“静跪思过,宁心反省”的竹简,将它用力撕碎了丢在一边。
做完这一切后,叶挽秋看着哪吒,忽然伸手摘下自己左耳上的耳坠,一并扔进那堆狼藉里。
看见哪吒不解的眼神,她坚定回答:“我记得三太子说过,陈塘关不喜僰人,视之为异类。而你也是他们眼里的异类,所以戴僰人习俗的单只耳饰。”
“现在我们都是了。”
哪吒面色一怔,听到她继续说:“烧了这些东西,往后你再也不会被这个梦困住了。”
他凝神注视着叶挽秋,墨色眼瞳里像是镌刻般清晰映照着她的模样。
片刻后,哪吒眼眸微弯,脸上浮起一抹清浅而惊艳的笑意,然后依言抬手。
指尖窜出团团火焰,顷刻间便将遍地碎片,整个房间,整个梦境都彻底点燃,完全照亮。
叶挽秋站在火光里看着他,脸上笑容明艳非常,身形则慢慢消散开:“那么,晚安。”
火光吞没了整个梦境。
她消失的那瞬间,哪吒莫名有种想要挽留对方的冲动,不自觉朝她伸手,名字涌到唇边。
可一睁开眼,他却独自醒在三凤宫的一片清净月色里。
银白无暇的光芒,像是少女钟爱的那一身白衣,温柔安静地笼罩着他。
哪吒出神地望着那轮明月,忽然坐起身,将生辰那日叶挽秋送他的那枚藏魂晶拿出来,慢慢收紧手指,握在手心。
浓烈的平和安宁感包围住他。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丝毫抗拒,只坦然接受并放任自己沉溺进这份温柔里。
第40章 红线
夜半时分忽然下了雨,将屋外那一树凤凰花浇打得压弯枝头,零落遍地残红。
湿漉艳红的花朵落满窗边,叶挽秋开窗时正好伸手接住一朵。
天阴雾厚,扫晴娘们没采到多少霞光,于是只将手里的光线浅浅晕染在那一身白衣的袖尾处,挑出别出心裁的渐变色。
她坐在铜镜前,眼睫微阖,任由纸偶们帮她将长发梳盘整齐,听见扫晴娘问:“帝女姐姐昨日刚从银光洞回来,今天早上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龙骨石失踪,去了地仙那里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心里挂念着,就有些睡不太着。”她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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